曹操也不願驚擾黎民,未下令警蹕,幹脆把王駕留於城外,上了卞氏夫人的馬車,入城休息,營裏的事就交給曹彰打理。卞氏見丈夫上下車步履愈加艱難,心情亦甚沉重,老夫妻並坐一處,勸道:“大王實在不宜再征戰了,即便不為自己想,也懇請為我母子想想,一把年紀還在外麵打打殺殺,叫我和孩子們如何放心得下?倘有一差二錯,難道要讓孩子們擔不孝之名嗎?”
這次曹操再不抗辯,木然點頭:“不打了……打不動了……”也不知他是說身體衰邁打不動了,還是劉備根基已穩打不動,或許兩者兼有之吧。
卞氏見他自暴自棄,也不免傷感,卻道:“你們男人家畢竟不如我們想得開,成敗不就那麼回事嗎?一輩子圖個心安理得便罷,子孫禍福誰可測?”這種話即便隻是私下說,恐怕也隻卞氏有資格。
“唉……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有些事還真說不清好壞。”曹操語重心長,“還記得昔年官渡之戰嗎?劉備汝南作亂,抄掠沛國,張飛擄去夏侯氏一女,沒想到竟名正言順娶其為妻。妙才死在漢中,多虧此女出麵講情,劉備才將他父子收斂安葬。你說這是善緣還是孽緣?”
卞氏聽他道“善緣孽緣”,猛然想起兩件事,見丈夫滿麵苦笑這會兒似乎不便提起,卻又忍不住想說,躊躇再三還是道:“前日丕兒來信,說均兒病死了。”她所言“均兒”乃周姬所生之子曹均,已經成年,兩年前受封樊侯,出繼曹操幼年夭折的兄弟曹彬,變成了侄子——其實曹彬死時曹操也才三四歲,根本沒什麼印象,此舉不過是要為曹氏充實宗族。
曹操又是一陣嗟歎:“妙才走了,文謙走了,連兒子也走了。”
“還有,聽說夫人也……”能被卞氏尊稱為“夫人”的隻一人,那便是曹操分居多年的正妻丁氏。
曹操眼神一亮:“她怎麼了?”比之那個不怎麼疼愛的平庸兒子,他更關注曾經的妻子。
卞氏輕輕搖頭,歎了口氣。
曹操沉默了——走了,她也走了。到最後也沒原諒我,不尷不尬病死在民間。是她活得太執拗,還是我太放不下麵子?同患難而不能同富貴,或許這就是常說的“有緣無分”吧……不知不覺間,曹操的眼睛模糊了,隱約看見丁氏的身影浮現,那是一個背影,坐在織機前穿梭,無論如何呼喚都不肯回頭。
卞氏眼見丈夫垂淚,忙掏出錦帕為他拭去;哪知曹操卻一把攥住她手,靠著她肩膀放出悲聲:“我一生行事,於心未曾有所負。倘若死而有靈,有朝一日我魂歸九泉與昂兒相見,他若問,‘我母所在?’我將何辭以答?我的妻兒啊……”這會兒曹操已忘了魏王的尊貴,隻是個失敗的丈夫、未盡責的父親。
這還在長安大街上呢,所幸卞氏的香車垂有珠簾,外麵的人看不見,但左近侍從之人誰聽不見?不知道他們老夫老妻怎麼回事,誰也不敢問。卞氏卻也顧不得體麵了,攬著痛哭的老伴,陪著默默垂淚。那隱約的幽咽和“吱吱”的車輪聲交織一處,回蕩在長安大街上。
過了一陣,車至明光宮前,曹操畢竟還要有君王的體麵,在車裏沉寂了好一會兒,才整理衣冠下車;卞氏也早已拭去眼淚。老夫老妻由內侍攙扶著下車,還在抬頭瞻望儀門,又聞不遠處士兵有嗬斥聲:“哪來的野老?沒見來了貴人嗎?繞開走!”
曹操畢竟沒乘王駕,衛兵這麼訓斥行路百姓似有些不公,便想叫他們收斂,哪知側目一望,那被攔住的老叟竟是楊彪——此時楊彪已年近八旬,白首皓髯,彎腰駝背,雙眉耷拉著,手裏拄著根青竹杖,不住唉聲歎氣。
楊彪閑居長安,近來又喪子,時常心中愁煩街上散步,不料今日與曹操不期而遇。若楊彪得知曹操到來,必定關門閉戶,怎能與殺子仇人相見?偏巧曹操未曾警蹕乘鑾,冤家路窄。他不願見曹操,其實曹操更不願見他,見麵說什麼?況且因惑亂軍紀之罪處死楊修,現在自己卻撤兵回來了,臉上好看嗎?
四目相對僵了片刻,還是曹操不尷不尬先開了口:“明公清瘦了不少啊。”這本是句客氣話,但此刻說出卻不甚合適——你不把人家兒子殺死,人家何至於這麼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