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失漢中,統一天下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2)(3 / 3)

楊彪混沌的老眼閃過一絲怨咒的光芒,嘴角皺紋輕輕抽了幾下,卻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苦笑道:“愧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說罷再不瞅曹操一眼,拄著竹杖篤篤去了。

先朝孝武帝寵信匈奴王子金日磾,他兒子也受到武帝寵愛,養於宮中用為近臣,後來其子與宮女淫亂,金日磾一怒之下將兒子殺死,後人往往稱道金日磾大義滅親,有先見之明,能為家族消弭禍患。楊彪自稱“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自是衝著曹操先前給他寫的那封信說的,什麼若不處死將延足下尊門大累,巧言令色虛偽至極。

曹操心下茫茫然有些不是滋味;卞氏自然瞧得出來,忙攙扶他邁入宮門。長安宮中雖陳設簡略,倒也空曠好納涼,一應盥洗臥具早就備好,草草進些飯食,在李璫之一再嘮叨下又灌了碗湯藥,曹操躺下歇息,叫眾夫人也各自安歇,連內侍都不聲不響退了出去——自嚴峻死後,這些寺人一見曹操睡覺,莫說上前照顧,連這屋都不敢停留!

一路奔波本已疲乏,可這會兒曹操又失眠了,隻要一閉眼就看見丁氏的背影,反複縈繞忘也忘不掉,這個遺憾已終身無法彌補;推枕輾轉間又不禁想起楊彪。楊家雖為四世三公,現在也跟敗落差不多,楊彪這耄耋老叟也不可能掀什麼風浪,倒是方才那番話招人同情。他時至今日還在為曹昂傷痛,卻親手扼殺別人的子嗣,還寫下一封挖苦人的信,這事做得太差勁了。自己這六旬老翁尚舐犢情深,何況八十老叟,情何以堪?

曹操再無睡意,披衣漫步,寺人侍衛欲過來攙扶,卻被他斥退,獨自一瘸一拐在破敗的宮廷裏轉來轉去。夏日午後驕陽正烈,越發曬得心緒不寧;不知不覺走到殿西一處偏閣,正是卞氏暫居之地,百無聊賴手挑碧紗簾向裏觀望,卞氏正斜坐案前搦管沉思。

曹操跟卞氏過了一輩子,從不曾見她寫什麼東西,也不禁好奇,悄悄溜進去湊到她身邊。卞氏早見他進來,卻也沒說什麼,依舊低頭思忖。曹操隨之觀看,原來是一份竹板手啟,上書“漢丞相、魏王婦卞氏致書諫議楊公夫人袁氏”,立時豁然——原來是給楊修母親的信。

曹操一笑一顰怎逃得過老妻眼睛?卞氏見他聞聽楊彪之言麵色凝重,便知他心內怏怏。但曹操畢竟好麵子,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好對楊家表示愧疚,因此卞氏修書一封給楊彪夫人袁氏,軟語撫慰以示補過。這位楊門袁氏也非同尋常,乃汝南袁氏,袁術長姊,昔日嫁與楊家,也是知書達理之人。卞氏以內眷身份致書楊家內眷,既不失禮數又保全了曹操的臉麵,這辦法倒妥當。

曹操心內感激,卻也不動聲色,倒要看看妻子如何做這篇文章。卞氏思考良久提筆而書,雖說寫寫停停,終究還是圓圓滿滿寫完了。其書曰:

卞頓首:貴門不遺,賢郎輔位,每感篤念,情在凝至。賢郎盛德熙妙,有蓋世文才,闔門欽敬,寶用無已。方今騷擾,戎馬屢動,主簿股肱近臣,征伐之計,事須敬谘,官立金鼓之節,而聞命違製,明公性急忿然,在外輒行軍法。卞姓當時亦所不知,聞之心肝塗地,驚愕斷絕,悼痛酷楚,情自不勝。夫人多容,即見垂恕,故送衣服一籠,文絹百匹,房子官錦百斤,私所乘香車一乘,牛一頭,誠知微細,以達往意,望為承納。

曹操看罷不住點頭——這信措辭甚是妥當,哀哀婉婉深表同情;如果說他先前那封信是堂而皇之結怨氣,卞氏便是卑躬屈膝求諒解,相較之下倒比他更近人情。雖說她無正室名分,畢竟天下無人不知她是曹家主婦,能頓首以拜,懇請“垂恕”,也算仁至義盡了。

“沒想到夫人有這等文采。”曹操看看書信,看看妻子,難相信這是她寫的東西,更難得的是一筆字也珠圓玉潤,似是沒少用功,他竟絲毫沒察覺過。

卞氏自謙:“有何文采可言,不過女人家東西。”

曹操凝望老妻漸漸了然——是啊,天下最有才情便是歌伎,唱的是詩文歌賦,觀的是世情百態,怎會做不出文章?遙想四十年前與她初次見麵,翩翩麗影、綽約豐姿,一見傾心愛不能釋,現如今人老珠黃兩鬢如霜,韶光易逝、紅顏易老啊!曹操伸手摸著她斑白的鬢發:“妻啊,你這筆好字若不能落於懿旨之上當真荒廢了,我封你為後。”

卞氏一怔:“大王取笑。”

“不是說笑。”曹操的語氣越發愛憐,“我早該封你為後了,隻因丁氏始終讓你屈居偏室,真委屈你了。咱孩子都這麼大了,若再不給你正位,實在於心有愧。”

“無所謂,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