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尾聲:漢末眾生相(5)(2 / 3)

三家分晉、田代齊薑、戴氏奪宋;魯國三桓主政還不算,又冒出個陽虎,大夫篡諸侯還不夠,士又要起來篡大夫的權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來,這便到了戰國。春秋無義戰,戰國更不可問!百家爭鳴,儒、墨、道、法、名、陰陽、縱橫,滿口仁義道德,滿腹陰謀詭計,強權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勝利是因它槍矛最利、武力最強,伊闕之戰殺韓魏聯軍二十四萬、長平之戰坑趙國四十萬眾,血雨腥風慘烈至極;燔詩書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過於斯。

秦嬴政一統天下,廢分封而行郡縣,號稱始皇帝,欲傳之萬世,結果兩代就完了。一味強權不能使人順服,況乎你能為之,別人就不能為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項籍本是楚國貴族後裔,高祖的出身不過一亭長,但是迂腐鬥不過機變、意氣鬥不過理智,曆史不可能倒退。高祖雖反秦,卻要當秦始皇那樣一言九鼎的皇帝,於是殺韓信、殺彭越、殺英布,張敖雖是女婿,也被折騰得半死不活。白馬盟誓,非劉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無事嗎?孝文帝逼死淮南厲王劉長,孝景帝防著梁孝王劉武,七國之亂刀劍紛飛,一家子也信不過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鬥了,自己小家子鬥去吧。親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於是有了刺史、有了尚書,丞相都要靠邊站;說是“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此儒非彼儒,不過就是層臉麵,告訴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須無異議遵從,造反不得!算緡平準盤剝百姓,征戰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興牢獄,巫蠱之禍連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遠不死嗎?天子別真把自己當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絕頂聰明,反正不就是內為霸道、外為王道嗎?把兩麵都做圓滿不就得了?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君賢明,則國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擺布。但若都是這幫圓潤無骨的家夥當國,他們就該合夥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這道理,遂有漢室之鼎盛,但他兒子元帝卻不明白,好心反辦壞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還真就不買你賬了。皇後王政君本一介宮女,誰想到後來那等勢派?王家子侄相繼當政,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當初還不是被百姓推戴過?說他虛偽,帝王有不虛偽的嗎?說他奸詐,帝王有不奸詐的嗎?崇周複古一場鬧劇,世道是變不回去的。他說“王田私屬”,均天下之財,靠誰?還不是靠官員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嗎?天真得可笑,執著得可恨!他稱帝時萬民敬仰,他死時萬民唾罵。好啊!極好!不過大家似乎忘了一點,當初你們不曾對他高喊萬歲?不曾搖旗呐喊、推波助瀾、逢迎歡呼?他倒了,於是大惡已除,大家解脫,一句“情勢使然”便心安理得,難道不必自我反思了?不必摸摸良心嗎?什麼時候天下人都能學會自我反思,這世道就快好了吧!

王莽死了,卻沒死透。最可惜的是他不該死的部分死了,該死的部分卻一點兒沒死。他曾設想一個大同之世,敢為前人不敢為之事,勇於探索新的道路,這些銳意進取之處全死了。活著的卻是他宣揚的讖緯,是他神化的君權,光武帝都保留下來,修明堂、辟雍、靈台,宣布圖讖。不否認光武乃一代明君,但世道卻不複往昔,從此隻剩下君權至上,隻有墨守成規……決定我們這個國度命運的往往隻是個人私欲,那些超越亙古的種種變革說穿了最初皆是當權者維護自身利益的權宜之計,所以越是重大事件越瞧不清本來麵目!

想到本朝之事,仲長統不禁歎口氣,伸出顫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寫的書籍——他們這一派的學者本是起自王莽時重用的揚雄,後有桓譚、王充、王符之流。這一派雖出於儒家,卻是批判武帝以來官家之儒,欲複孔子之真儒!

揚雄擬《周易》而作《太玄》、擬《論語》而撰《法言》;桓譚著《新書》論古今之道,批判讖緯;王充作《論衡》否鬼神之談;王符作《潛夫論》述世情善惡。仲長統堅信《昌言》不輸前人之作,從古至今沒人似他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麼呢?

揚雄之所以顯名一時,隻是王莽將其當做改換天命的一顆棋子,最後險些墜樓而死,成了笑柄。桓譚因批判讖緯被光武帝逐出洛陽,憂憤而死。王充才智雖高,仕途不過功曹;王符更是終身不曾為官。即便他們標榜的那位孔夫子,生無尺土、幼年失父、周流應聘、困厄陳蔡、削跡絕糧、死於闕裏。聖人先哲盡皆如此,仲長統的落寞結局難道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