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尾聲:漢末眾生相(7)(1 / 2)

賈訪卻道:“我聽朱鑠說,大王念及楊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楊彪為公,秘密派人問去訪,老人家卻說,‘遭世傾亂,不能有所補益。耄年被病,豈可讚維新之朝?’楊彪不肯當,鍾繇又暫時不能當,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賈詡哭笑不得——曹丕確實欣賞他、感激他,但畢竟沒把他看成什麼有德之人,最後是混到問鼎三公的地步了,卻還是“朱砂不足,紅土為貴”,頗有湊數之嫌。這輩子就這命了!

“無論如何,父親有三公之分,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賈氏的福分。”

“唉!就那麼回子事,為父早不在乎了。”賈詡低頭看看孫子,“當著孩子的麵,不提這些……延兒,今天有沒有好好念書啊?”

小賈延仰頭看著爺爺,咧開小嘴笑道:“延兒可聽話了。今天把《孝經》通篇背熟,開始讀《論語》了,‘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是聖人。”

“嗬嗬嗬……”賈詡笑了,摸摸孫子的頭。

哪知賈延又道:“我聽人言,剛晏駕的武王也是聖人。”

“聖人?”賈詡一怔,繼而搖頭,“不知何人發此諂媚之言。先王又怎稱得上聖人?若硬說他是聖人,頂多算卑鄙的聖人吧!”

“卑鄙的聖人?”賈訪不禁插言,“何為卑鄙的聖人?”

賈詡的笑容收斂起來:“卑鄙的聖人……其實就是常人。”

賈延拍手而笑:“那依祖父之言,我也算小聖人啦?”

賈詡微微點頭:“不錯,但凡世間之人皆可為聖,也皆有齷齪之處,魏武王也不過如此。雖有聖人之情懷,而不脫世人之俗;雖有卑鄙行徑,卻未泯仁愛之心。世人每天每事都在抉擇,是當聖人還是當小人,或此時為聖、彼時卑鄙,或於此事下作、於彼事超脫,人人皆是聖人,但人人也都卑鄙,永遠偉大正確的人這世上根本沒有!至於作古之人能否稱之為‘聖’,全憑後人一張嘴。太史公說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他畢竟未至,何嚐超凡入聖?武王總愛自比周公,難道周公就無可挑剔?《尚書·洛誥》載周公與成王議政,周公雲‘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他公然稱天子為孺子,又雲,‘朕教汝於棐(fěi,輔助)民彝,汝乃是不蘉(máng,勤勉),乃時惟不永哉!’這是為臣者該有的口氣?這便是聖人所為?三分賢德,倒有七分是附會。這世道挺無聊的,非要把人分出善惡,似乎除了好人就是壞人,但凡壞人總被批得不是人,好人總被捧得不像人……”

賈延尚幼,不懂祖父說些什麼,眨巴著黑豆般的小眼睛;賈訪卻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一向謹小慎微的父親嘴裏說出來的,想起孔融之死,不免心頭一凜,神經兮兮道:“父親不可聲張,這話若被潁川儒士聽去,隻怕會說您詆毀聖賢……”

“聽見又怎樣?”賈詡倏然停住腳步,拍著胸口道,“老子忍了半輩子!而今七十有四,難道有生之年連幾句心裏話都不能說麼?”

賈訪凝望父親,見他蒼老混沌的眼中竟瑩瑩閃著淚光,不禁沉默了——父親非迂腐保守之人,昔年獻計李傕劫持天子、輔佐張繡三抗曹操,何等瀟灑俊逸、膽大妄為?但降曹以來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孔融、荀彧、許攸、毛玠、崔琰、路粹、婁圭,多少人被逼上了絕路?張繡父子這麼給曹家賣力氣,最後都沒逃出來,張泉被殺距曹操之死不過百日,就差這一百天。父親身背兩項“大罪”,與虎同眠二十載,能熬過來真是奇跡!如今總算解脫了,可他也已年逾古稀黃土埋頸,性格都快磨圓了。父親這輩子不容易啊!

“祖父……叔父……你們怎都不說話了?”孩童怎知世事艱難?

賈詡簡直有些羨慕孫兒的無憂無慮,摸著他的小臉道:“延兒,你知道祖父為什麼給你取名為‘延’嗎?”

賈延輕輕搖頭:“孩兒不知。”

“延者,長行也。祖父不求你建功立業聞達四方,但能延我賈氏之血脈,我便心滿意足了。甘井近竭,秀木近伐,這世上最平凡的人或許才最幸福。”賈詡歎了口,“不要像你祖父這樣為名所累、因才招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