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太後死了?她竟然就這麼死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頭腦空白了很久,轉過神來時,感覺到背脊一陣冰涼。我倒不害怕有人把太後的死賴在我身上,隻是方才的話還在耳畔縈縈不休,說話的人就眨眼不在,這驟然間的變化,就像一段幽幽長歌戛然而止,讓人生出一絲莫名的寒栗。然而這寒栗並沒有讓我忽略太後臨終的安詳,她是笑著死的。病痛久纏身,遲遲待歸日,終得笑慰時,卻是長別離,想不到她與紀雙木糾糾纏纏爭爭鬥鬥進進退退這麼多年,最後的離開竟如此相似。寒栗在瞬間消失,我心裏隻剩一片悲涼。
我把古月月喊進來,告訴她太後已經殯天,我原以為她會激動責難,但誰知,她隻是輕輕地愣了一下,就轉身叫了宮婢進來,讓請太醫,並通傳李昊。我看到她這樣鎮定自若,微微吃驚,待無旁人時疑惑地說,“你似乎並不驚慌,也不甚傷心,對我……也沒有懷疑嗎?”
古月月走到榻邊跪下,一邊替太後整理衣衫發絲,一邊平靜地說,“太後的病拖了這麼多年,每一天都是掙回來的,就算她的死真和你有關,我也會咽進肚子裏。至於驚慌和傷心,那豈是做來給人看的?從太後頭一回喀血開始,我就預備了有今天,再驚慌,再傷心,也在這無數個擔心的日夜中消磨光了。”古月月說著站起身,轉過來望著我,“我沒有必要為證明忠誠而七情上麵,也不必為失去靠山而驚慌失措,我自問沒有你那樣的運氣,唯有處變不驚,才是久在宮闈的第一要則。”
我聽著她這席話,不禁記起當年初進宮時,她就是因為處變不驚而被太後一眼看中,想來就是這四個字,保得她一生平安。現如今太後殯天,也是她重得自由的時候了。
我未再多言,沒多久,李昊和後宮的人都來了,我退出寢殿,和師卿她們一同在外麵跪等。張學明帶著太醫們進了寢殿,沒多久就正式宣告太後殯天,我們大哭了一場,是孝心,更是禮數。一片哭聲中,師卿暗暗回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我們心知肚明。太後的喀血症是張學明一手造成的,我和師卿都是張學明背後的人,被瞞的,是紀雙木。
當年太後感染風寒,久治不愈,師卿和我商量,與其相互僵持,不如借機出手,若太後被病痛纏身,對後宮事也就力不從心了,即便她還是霸權不放,也能找個合適的機會用病痛暗暗結果了她。我知道這是妙計,亦是毒計,紀雙木斷不會應允,師卿也深知這一點,於是我們瞞著紀雙木去見了張學明,之後三人承諾,此事永不讓紀雙木知曉。這個承諾,在紀雙木含笑而終之時,總算能說是守住了。而今天,隨著太後的死,這個秘密可以徹底忘卻了。
我換上一身雪白,牽著皇子佑的手走在送葬的道路上,暖風吹來,我卻瑟瑟發抖。慈寧宮空了,我成了這世上唯一知道四十年前真相的人,而我,沒打算把它告訴任何人,包括張學明。他為這件事付出太多,而最初的根源是張學奚對我娘的愛慕和保護,如果到今天,猛然發現一切的付出都是因為一個謊言,而且是維護太後的謊言,那將是怎樣的不堪。不如掩埋一切,這樣人人都能得到自在和安慰了。
然而我也知道,一切秘密的沉澱隻會將皇宮的路修得更平,將皇宮的牆墊得更高。
宮,就像心靈與命運的枷鎖,被它鎖住的人,至死都難以解脫。
宮,又像一個巨大的磁石,當被它吸住的時候,擺脫已是奢談。
不要妄想自己能逃離宮的魔咒,算人也好,被人算也好,隻會有人輸得更慘,而不會有人贏。
鄭傾華算一生,亦怕一生,鄭君怡算一生,亦錯一生,萬淑寧算一生,亦毀一生,紀雙木算一生,亦曲一生,李政算一生,亦枉一生,李昊算一生,亦誤一生。風光無限隻落旁人眼,勞累滿懷唯有一己知,何苦,何必。
我若能選,必不留自己同樣的結局。
人在卷中書,點墨鳳凰圖,欲亂星火燃,燼處留半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