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雜筆
家兄居官時,曾賦詩一首贈之。詩曰:青雲與白雲,
二雲皆為雲,
唯願做白雲,
天空中逸巡,
自由無拘束,
自在無羈心。
——蘆花元旦
很早就起床了,我用清晨剛汲來的新水洗了臉。吃罷賀歲年糕後,我便登上了櫻山,想遙望富士山,但富士山依舊隱沒在雲裏,無法看見。
我失望地下了山,在逗子村裏徘徊。我看到一戶人家的庭院裏,有一株山茶樹,樹上盛開著三四十朵茶花。近旁有一棵梅樹,盤繞紛繁的枝頭上點綴著白色的斑斑點點,宛若蝴蝶的彩翅。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棵老梅樹,剛剛綻開新年裏最初的花蕾。
再走近,我還看到一棵紫羅蘭和蒲公英,在溫暖的陽光中偷窺著這早春的美景。
河裏的小船上裝飾著色彩豔麗的國旗,並按照傳統習俗插著鬆枝。村裏的孩子們穿著節日的盛裝,都來到戶外玩耍。女孩們打羽毛球,男孩們放風箏。到處是一派節日的氣象,盡管歡樂的氣氛遠未達到最高潮。
一月一日
冬威
雪尚未消融,地麵凝凍,滴水成冰。在嚴寒中,萬物皆緘默不語,不見有一絲生氣。
我穿過沙山的鬆林,來到曠野。呼嘯的北風抽打著我的麵頰,我握著手杖的手幾乎凍僵了。天空中堆積著漫漫雪雲,目光所到之處——山巒,曠野——皆一片枯寂。當我走過一條小河上麵的橋時,陰雲密布的天空開始飄起了雪,細雪霏霏。然而很快,雪就停歇了。
萬物都顯露出冬日的模樣:白雪覆蓋的茅草屋龜縮在空曠的稻田裏,似乎已經凍僵在曠野裏。森林中有一種聲音,仿佛是大海的咆哮,那是冬的聲音!幹枯的蘆葦掛著殘雪,在寒風中颯颯作響,那幹枯、淒涼的聲音幾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春天將永遠不會回來了嗎?我絕望地大喊。
村莊外,一個女人正在掃去積雪,采摘冬菜。樹籬後麵,一株山茶樹上露出綻放的粉紅色的花朵;梅樹虯曲的枝頭上已經到處開滿純白色的花朵。
一月十日
霜晨
洗手盆裏的水結著厚厚的冰。我走到戶外,發現打撈出來的海藻堆在路邊,上麵凝著白雪般的霜。漲潮了,田越川水麵上結著的一層薄冰,劈裏啪啦地炸裂了。斷裂的冰片被潮水帶到河流的上遊。
我走到河邊,漫步在燈芯草叢生的濕地裏。腳踏在冰凍的泥漿裏,撥開披著白霜的燈芯草,驚起幾隻鷸鳥,落入對岸的濕地裏。濕地的盡頭是一戶農家的後院。一隻漁網在陽光下展開著,上麵掛著熠熠閃爍的冰片,亮如白銀,形似白羽。
太陽漸漸升起,河麵上的冰漸漸融化。蔚藍的天空中那冰凍的顏色,枯萎的燈芯草,微帶黃色的鬆樹,甚至漁網,在陽光下都呈現出一種溫暖的色調。
一艘滿載著海藻的小船溯流而上。船夫在河裏的薄冰中,忽左忽右地搖著船行駛,直到他找到了一個買家——一個農夫。兩人為海藻討價還價。海藻可用作麥子的肥料,一船海藻的要價大約三四十文。
一月十六日
伊豆山火
一天傍晚,我注意到在遠處地平線的夜空裏,有點點火光飄浮著。若是星星,似乎太紅;若是漁火,又過高。究竟是何物?原來是伊豆的山火。
白天,它們看起來似乎像是熏香的煙,在海的對岸,朦朦朧朧地,猶如青煙嫋嫋;到了夜晚,它們發出奇妙的亮光。山火!或許在大海對麵也有人居住,是他們燃起了火焰吧?還是住在海對岸的人,隔著大海,為了向這邊的人傳送信息而燃起了烽火呢?
一月二十日
霽日
空氣寧靜而安詳。河麵上水氣彌漫,冰凍的道路似鐵般堅硬。在這個水晶般晴朗的日子裏,曠野裏覆蓋著一層白霜。
洗手盆裏的水結冰了,我將冰弄碎,將手放進冰涼的水裏。我朝後山望去,在“咳嗽之神”的祠堂下麵,一些男人一麵在火旁取暖,一麵閑聊。青煙漫過山巔,消失在東麵的天空。太陽正冉冉升起。
不久以後,這些男人走上山,開始割披著白霜的芒草。山丘從上到下,沙沙作響,像被剪去頭發一樣。很快,山的一側就剪成光禿禿的。割下的芒草被捆成一捆捆,接連滾下山,在山腳下堆成草垛。
清晨的陽光傾灑在整個院子裏。鄰家的主婦挽起衣袖,在忙碌地洗衣服。我下榻的旅店的老板娘在切著蘿卜的根須,準備醃製它們。有三四個孩子環繞著兩個忙碌的主婦,興高采烈地玩耍著。人們見麵後寒暄道:“今天真暖和啊!”
下午,潮水退去。河口的淺灘上,孩子們在采摘青色的紫菜,挖掘牡蠣。河畔草叢裏,有人在沙沙地割著芒草。
在山冰冷的背陰處,河麵上的冰發出清冷的白光;但是,在向陽處,冰已經漸漸消融,發出刺耳的破裂的聲音。我來到今晨下麵燃起火堆的祠堂,看見一棵溫柏樹上開滿寂寞的花朵,旁邊一棵枇杷上的花朵已經枯萎。
一群村人手裏拿著耙子,背著沉重的鬆枝和竹葉,從山上走下來。鄰家的房子裏,傳來了陣陣劈木頭的聲音。
一月二十五日
五穀神祭日
(二月初一,馬日,按舊曆的算法,人們舉行活動祭奠稻荷神,也就是五穀神,祈禱一個豐收年,或者祈禱免遭火災)五穀神祭日,鼓聲咚咚。
梅花開得正好,而大麥的麥穗還遠未成熟。
村村掛著“奉獻稻荷大明神”的旗幟,不論男孩還是女孩都穿著節日的盛裝,來到戶外。家家有宴,人人盡醉。
二月一日
立春
今日立春。
潮水退去後,海灘似乎顯得寬廣起來,而海相對顯得更狹小了。
黃昏時分,我沿著海濱漫步。夕陽將要落山,西麵的天空薄暮藹藹,仿佛蒙上一層淡淡的靛青色麵紗。在麵紗後麵,夕陽散發出的黃色餘輝如夢如幻。
潮水退去,露出廣闊的沙灘。鐙摺鼻和鳴鶴鼻兩座岩礁,黑森森地延伸至海裏。在一個岩石上麵站著一個人,遠遠望去,顯得十分渺小。在視野的盡頭有點點帆影在滑翔。
海水如膏油,平滑醇和,隻在沙灘上激起細小的浪花,然後緩緩地消融在沙裏。
夕陽輕灑著朦朧的餘輝,她黯淡的影子在海麵上輕輕顫動。鳴鶴鼻岩礁的影子印在鱷魚皮一般鱗鱗不平的沙灘上,狹窄處的影子凹陷下去,寬廣處的影子呈現出圓形的臥姿。
天空,夕陽,山巒,陰影,船帆,以及人,皆昏昏欲睡。在早春的和煦的傍晚,天與地渾然融為一體。
二月四日
雪日
清晨醒來,我發現外麵是一個銀白色的、雪的世界。上午下的是細雪,紛紛霏霏。但後來,變成狀如羽毛般的雪片,在風中飄舞著,旋轉著。雪一直下著,終日沒有停歇。
書房外麵,白色的雪片紛亂地飛舞、旋轉,山巒也隱沒在紛落的雪中,朦朦朧朧。
偶爾地,一陣強風襲來,積雪被吹起來,漫天飛舞。
到了午後,雪越下越大,連馬車都無法正常行駛了。有兩三次,我聽見了樹在積雪的重壓下,發出刺耳的斷裂聲。
目光所到之處皆一片白色,隻有河流略帶灰黑色。河麵上,有一群海鷗飛飛落落。有時,幾隻海鷗飛離水麵,最大限度地展開羽翼,迎著風雪搏擊。但每一次都被大風壓下來,隻好放棄嚐試,又徒然地落到河麵上。
雪整日都在下著,天地茫茫,到處都是旋轉的雪片。天地被雪埋沒了,風和雪將人們困在房子裏。黑夜降臨,大約在十點時,我借著燈盞的光窺視外麵,除了密密匝匝的飛雪,什麼都看不見。
二月十六日
晴雪的日子
飄灑了一夜的雪停了,空氣像磨光的寶石一樣,晶瑩剔透。
太陽高高升起,溫暖著積雪。屋頂上的白雪解凍、融化了。融化的積雪順著屋簷,如雨水一樣滴落下來。很快,在地麵上就彙成一條小溪流。泛起的泡沫似激流上的小船,順流而下。
我關上格子門。屋簷上滴落的水滴讓我疑惑外麵是否正在下雨。但打開門,我看見那隻是融化的積雪,如閃爍的珍珠,從碧空中滴落。積雪壓彎了夾竹桃,但它忽然抖落了積雪,重新挺起了腰肢。
富士山從峰巔至山腳都覆蓋著白雪,上午的太陽照耀它的峰頂,水氣如輕煙一般嫋嫋而上。伊豆和天城山的群山,一片潔白,輪廓令人驚異的清晰,仿佛在一夜之間,離我們的距離近了十幾英裏之多。
初春的雨
上午多雲,下午下起雨來,但空氣溫暖而寧靜。
逗子的梅花大多枯萎了。八幡的樹林裏,一位老婦人背上背著孩子,在撿著鬆葉、鬆籽和鬆枝。雨透過林中的鬆樹、杉樹和櫸樹,拍打著林間的沙地和落葉。
我從村莊來到田野。大麥的綠色變得更深,路邊的枯草開始長出嫩芽。春雨濛濛,神武寺的山巒看上去似乎裹在一層綠色的煙霧之中。櫻花山依舊殘留著皚皚白雪。但是,山巒,樹木,房舍和田野,皆沐浴在撫慰人心的春雨中,顯得柔和而雅致。河畔,幹枯的蘆葦被割掉,隻剩分散的幾叢依舊殘留在那裏。河流和曠野看上去顯得明亮而寬廣。一隻孤獨的漁網懸掛在那裏,沐浴在輕柔的春雨之中,
春雨催來多少春色啊!它滋潤著芬芳的梅花,清洗著山茶花粉紅色的花朵,使麥苗變得更綠,令青翠的群山蒙上一層薄霧的麵紗。
在回家的途中,我經過富士見橋畔,看見兩艘船覆蓋著青草簾子。有人剛剛淘過米準備煮飯,因為倒放的淘米桶中,流淌出滴滴乳汁般的米水。在春雨中,春潮如膏,一條船穿過煙霧彌漫的雨霧,向這邊駛來。
二月二十三日
初春的山
我登上了我家屋後的小山。
春日的天空雲很多,群山煙霧繚繞。春天已經來臨,這是不容爭辯的了。
浩淼的大海幾乎與天空融為一體。富士山上的皚皚白雪映在平靜的水麵上。遠處的幾隻漁船看上去比海鷗還小。
村莊還未脫去冬季的衣裝,但地麵上已經彌漫著春日的薄霧,這個世界都屬於春天。一隻風箏在山腳下被緩緩放飛。山崖上,稻田窄窄的溝渠裏,處處都長出款冬鬱鬱青青的新芽。榛樹已經垂下串串花朵,早春的蘭花也開花了。在幹草枯葉之間,綠意在悄悄萌動,以協助春天的到來。
二月二十八日
陽春三月
按照陽曆,現在是三月桃花節。桃花尚未開放,但春雲遮日,濃濃的春意比酒還令人陶醉。
我經過逗子的村莊時,梅花,尤其是白梅,已經過了全盛的花期。山茶花的花朵比葉子還多,已經開始零落了。
空氣裏充溢著春的聲音:雞叫聲,彈棉花的弓聲。稻田裏,溫暖的水使野草露出青色。土地複蘇了,它吮吸著水裏豐富的養分,發出撲嘰撲嘰的聲響,仿佛在滿足地呢喃著。
大麥的綠色變得愈來愈濃,油菜開始開花了。田畔旁,野玫瑰一簇簇吐出嫩芽。
昨日的春雨使箱根山和足柄山的積雪消融了,富士山也脫去了她白色的裙裝。
三月三日
春之海
我坐在不動明王寺前,眺望著大海。多麼寬廣、平靜的大海!有的地方,仿佛是蝸牛爬過後留下的痕跡,顯得很光滑,閃爍著光澤;有的地方,猶如百萬條魚兒簇擁在一起。
近岸的海水清澈透明,呈白礬色。我能窺見海底靜臥的鵝卵石,每個鵝卵石都映著紫色的暗影。暗褐色的海藻纏繞在岩石上,宛若女子頭上梳理好的頭發。幾乎沒有波浪,唯見緩緩晃動的海水,仿佛熨燙衣褶似的,一波接一波,席卷而來,撞在沙灘上,碎成一片;有的湧向岩縫,發出轟然的鳴響;有的拍打在鵝卵石上,仿佛在竊竊私語。
一條漁船上,一些男人在用魚叉捕魚。魚叉投進海裏,不時打破平靜。一個人在海水裏捕捉章魚和龍蝦。當他蹚著水站在淺灘裏,腳下濺起白銀般的水花。
三月十三日
春分時節原文作“彼岸”,係指春分或秋分前後約一周的時間。
今日是春分的第一天。
梅花開的最好,大麥已經抽出堅硬的麥穗,油菜花盛開。山茶花簌簌飄零,地上一片嫣紅。
稻田裏的小徑上長滿了筆頭菜、芹菜、雞兒腸、野蒜和蚤草,一簇簇,一叢叢,到處蓬生。苔子開了花。款冬撐起了青青的小傘,在其小傘下麵,紫羅蘭含羞脈脈,嬌美無比。蒲公英展開其形似太陽的花朵,點綴在稻田的溝渠旁。木瓜也露出了紅唇。
聽,溪流的潺潺水聲夾帶著春的信息。初生的小蝌蚪還不如豌豆大,在溫暖的水中暢遊嬉戲。農夫們在想著犁田的事了。
河岸上,在枯葉舊根之中,蘆葦開始萌發出紫色的新芽。新芽看上去比燈芯草的草根大得多,比竹筍的芽要小得多。
田野裏,雲雀婉轉歌唱。鄰家庭院裏的櫸樹上,每天都有夜鶯在啼囀吟唱。
三月十八日
參拜伊勢神宮伊勢神宮:位於三重縣伊勢市,是祭祀皇家祖先的神社。
窗外傳來叮鈴的馬鈴聲和愉悅的歡聲笑語。我向窗外望去,看見有四匹馬裝飾著紅、白、紫色的飾品。騎在馬上的男子都穿著旅行的服裝,被一群興高采烈的男女老幼環繞著,向車站走去。原來是慶賀參拜伊勢神宮的啟程儀式。
遂戲作短詩如下:一、 麥苗已茁壯,稻田尚無秧。
油菜花嫩黃,桃花分外香。
二、 參拜伊勢宮,恰是好時令。
五十三驛站從江戶(東京)到京都的東海道線,路上有五十三座驛站。,昔時一旬功。
如今一日達,全仗火車通。
三、 古式小禮帽,歪歪頭上頂。
上披大紅毯,下穿細褲筒。
馬鈴叮當響,英武又威風。
四、 “哎呀太郎哥,你要去遠行?”
“哎呀阿鬆妹,莫為我擔驚,
禮物要什麼,說來給我聽。”
五、 “禮物我不要,哥要記心中。
伊勢鬆阪城,煙花巷聞名。
莫要迷心竅,快快返回程。
哎喲哎喲喲,快快返回程。”
六、 啊啊啊啊啊,嗯嗯嗯嗯嗯。
叮當馬鈴聲,消失雲霞中。三月二十五日
濱海落潮
一塊巨大的、平坦的岩石,大得可以在上麵建造一座房子,今天露出了水麵,在灼熱的太陽底下烘烤著。附在岩石上的海草發出奇怪的聲音,仿佛在傾訴著什麼。岩縫裏還殘留著一點潮水,被同伴拋在身後,看上去顯得很孤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海水裏,暢遊著很多小魚兒。
我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來到海岸的盡頭。這裏的潭很深,水質清澈,如藍寶石一般。水底長長的海草隨波搖擺,陽光投下的條條金線在水底交織成錦緞,美麗無比。海裏各種各樣的魚兒遊出岩石,旋即又躲進海草;接著又從海草裏遊出,躲進岩石縫隙,逍遙自在,往來不絕。
五彩斑斕的海洋動植物,在海水中形成一千種彩虹的色調,水中的春色之美勝過陸地。
我站在這塊巨大的、平坦的岩石上,聞到一股淡淡的鹹濕味,那是海水的味道,讓人有一種愉悅感。一群女人在采擷著各種海草,海草散落在淺灘各處。其中夾雜著很多年輕的女孩,她們亮麗的衣著將海灘變成一處明媚的花園。
有一些男人在岩石間走動,他們在尋找章魚。每人手裏都拎著竹桶,桶裏盛滿了油,用於澄清海水,手裏還握著長矛。
此外,一條小船也穿行於礁石之間。漁夫將頭伸進探視艙,一邊窺探水底,一邊與夥伴交談。
岩石的遠處,海水窄如繡帶,深藍色的海水和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忽而,浪花閃爍,消失在海天相連之處。遠處,兩三點帆影,緩緩地從伊豆山前掠過。
在這塊岩石和陸地之間是個深洞,海水在這裏形成一個池塘。遠山在水麵上投下藍色的倒影。鄰近漁村的孩子們在池塘裏玩手製小帆船。每當微風吹來,小帆船的帆揚起,很快被風帶至彼岸,孩子們便雀躍著拍手歡叫。風停了,小帆船停滯於半路,孩子們便投擲石塊驅趕帆船。
其中,有個聾啞男孩,他的舉止和同伴不同。當他的帆船到達彼岸時,他便扯著別人的衣袖,引起別人的注意,要他們看。他發出奇怪的笑聲。這笑聲填滿我的心,我對他充滿了同情和憐愛。
四月二日
沙灘落潮
我去金澤看牡丹。在回來的路上,去野島一遊。正趕上退潮,海水退去,露出一段長長的幹燥的沙灘——從野島一直到夏島,大約四公裏長。
沙灘上到處都是撿拾海貝的人,農夫和漁夫的妻子們,從鄰村來的女孩子們。這裏的海灘成了一個廣闊的戰場,為那些挖掘海貝的人提供了獲得戰利品的機會。這裏的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從老婦到五六歲的小孩。他們頭上戴著頭巾,束著紅衣帶,都赤裸著雙腳。
每個人都用右手拿著一個小鏟,用來翻沙子尋找海貝,用左手熟練地撿起找到的海貝。一些女人使用一種竹筷,大約一英尺長,筷頭上裝上鋒利的馬口鐵,紮入沙灘的小洞裏,掏取某種海貝。
他們挖掘到的海貝有很多種。一種海貝叫吹貝,這種海貝被人從沙灘裏掏取出來時,會突然吐出水來,好像在向捕捉者吐唾沫似的。另一種叫馬刀,非常敏捷,除非一下子就被竹筷刺穿,否則就會逃得不知去向。龍蝦在退潮時來不及逃掉,便躲進沙子,自以為有了安全的藏身之處,但很容易就被人們發現,就像膽怯的士兵一樣,很快成了俘虜。
當你佇立在沙灘上,環顧四周,你會看到沙灘像個月台,大海如藍色的腰帶,環繞著它。遠方的地平線上,藍藍的遠山像一條緞帶,懸掛在天際。月台上,沙子的顏色幾乎是紫色的。到處是小水塘,水塘裏的水很淺,隻能沒過你的雙腳。小魚兒在水塘裏遊泳,小螃蟹在裏麵四處爬行。
太陽灼熱,陽光傾瀉而下,炙烤著沙灘,發出奇異的聲音,仿佛是小螃蟹們在竊竊私語,或者太陽和沙灘在互相交談。站在這裏望過去,挖掘海貝的人看上去像小小的螞蟻。當他們彎下腰來挖掘時,就像是螃蟹在移動。
當沙子被人們翻起來時,顏色呈黑色。因此,整個沙灘黑斑點點。一些女人在唱著歌,一些人在喊著遠處的朋友,另一些人沉默著。那些在一起幹活的人,都在互相交談著,他們時而會站直身體,伸展一下後背,其頭部映著天空的輪廓,越過緞帶一樣的大海。
多麼靜謐的畫麵!遙遠的大海,如一條纖細的緞帶,帆沿著緞帶輕輕滑翔,宛若遠方點點白色的斑點。大海的盡頭是綿延起伏的遠山。白色的雲朵在山巔飄浮著,襯得山色愈加碧藍。
沙灘上散落著各種形狀和尺寸的海貝,年老的婦人、年輕的女人和小女孩們,都在沙灘上到處移動著,挖掘和撿拾著。在海灘上的水塘裏,山影靜靜地倒映在其中。大自然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悠悠春光裏。
漸漸地開始漲潮了。在海灘最遠端,挖掘海貝的人們肩上扛著魚簍,或者拎著耙子和籃子,滿滿的戰利品,停下手裏的活兒,轉頭回家。一些人喊著自己的同伴,“還要拾嗎?”另一些聲音是在提醒孩子漲潮了。晚來的人仍舊在挖掘,依然在忙碌地幹著。
很快,潮水開始從四麵八方湧來,蠶食幹燥的沙灘。曾經是窄如緞帶的大海,開始一寸寸拓寬,而後緩慢地沒過沙灘中央撿拾海貝的人的腳踝,將他們一個個逼退回陸地。沙灘漸漸從視線中消失。現在,紫色的沙灘完全被潮水吞食。一小時後,沙灘完全消失了。海水湧到我的腳下,在我四周汩汩地泛著泡沫。
帆影靜靜倒映在水麵上,仿佛在說:“現在是我們的時間了!”
花月夜
(一)
我打開書房的門。
那輪圓月高高地掛在庭院裏櫻樹的梢頭。天空淡淡的,是朦朧的藍。天空中,飄浮著大塊的雲朵。距離月亮較近的雲朵閃爍著銀白色的光澤;別處的雲朵顯得格外柔軟,像羊毛一般。黯淡的星光,在夜的蒼穹中微微閃爍著。
恬靜的月光,映照著櫻樹。密密匝匝綴滿花朵的樹枝,看上去有些暗淡,月光無法照到這些樹枝;花朵稀疏的枝梢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上去是白色的。
薄影淡光落到落花點點的庭院裏,將它變得宛若天堂一般。
遙望海濱,沙洲茫茫,一片銀白。遠處,有人在唱著小曲。
(二)
不久,下起了小雨,但很快就停歇了。
雨雲遮住了月亮,因此,整個世界夜色茫茫。櫻樹幾乎隱沒在黑暗裏。不知何處傳來了陣陣蛙鳴聲。
四月十五日
新樹
(一)
綿綿的春雨自從昨晚就開始下,在今天上午九點停歇了。遮蔽天空的雲漸漸消散。如羊毛般的雲,變成稀疏的薄片,接著變成輕煙,最後完全消失。天空呈現一片碧色。
太陽將它明媚的光線傾灑大地,在格子門上映出嫩葉的影子。看到這些嫩葉的影像,我知道了葉子是如何生長的。
我靜靜地望著這庭院,仔細欣賞著眼前的景象。
一枚枚幼嫩的葉子呈半透明狀,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泛著金綠色,仿佛滿天的日光,都集中到庭院中來。每片葉子都掛著水珠,水珠裏映著微縮的蔚藍色蒼穹。在陽光的照耀下,葉子在地上投下紫色的影子。
櫻樹上,那新鮮的嫩葉取代了櫻花。樹上還殘留著一些櫻花,躲在新葉中間,不時飄落下來,宛若蝴蝶一般,振翅飛離枝梢。櫻樹下的樹蔭處點綴著點點花瓣和花萼。在嫩葉斑駁多姿的葉影下,一隻母雞在啄食著落花。
看,樹枝之間纏繞著蛛絲,閃映著綠、黃和紅三色。無數的飛蟲,如雪片一般,在樹叢中不停地飛繞。看,蜂虻嗡嗡不絕,在陽光下飛舞。在這樣寧靜的日子裏,大自然也表達著它的滿足。
一隻蝴蝶四處翩然飛舞,仿佛在追逐即將逝去的春天。可憐的生物!其短暫的生命一直在無休止地追逐花朵!
微風拂來,綠樹輕輕頷首,用它們的枝梢撫摩著碧空,地上的樹影也隨著輕輕舞動。新樹之間晾曬的衣服,也在微風中舞動著。鄰家的房子在樹光禿禿時很容易看見,現在則成了一個遙遠的物體,因為樹之間的視野已經被新葉織就的濃密青蔭所阻隔。柵欄那端傳來織布機的聲音。
(二)
太陽落山了。一棵樹的綠色枝梢上浮著一朵紅褐色的火燒雲。樹梢在晚風中搖曳,大麥也在晚風中輕輕舞動著腰肢。傍晚,天空藍藍的。山上的鬆樹上,懸著一個淡淡的、毫無光澤的月亮。
我徜徉在田間,豆葉豆花,香氣襲衣。
空氣,風,像水一樣淡,像水一樣清,像水一樣在我周圍流動。
四月二十日
暮春之野
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綠色,村莊掩映在青翠的綠樹之中。河流兩側的蘆葦蕩漸寬,河麵變窄。
站在河流上遊,我看到落日在村莊後漸漸下沉,幾乎已經掛在小坪山山頂。近處的村莊漸漸變得黯淡下來,從樹梢上可以窺見遠山的峰頂。
潮水上漲,河水倒流。滿河的水花,如浮遊的雪片一般,隨著水流漂過綠色的蘆葦。河對岸懸掛著一隻漁網,漁夫躲在高大的蘆葦蕩裏,不見人影。隻有那漁網一次次提起,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金色和紫色。水珠如玉,點點滴入河中。
夕陽如紅色的圓球滾入山後,在西麵的天空留下一片餘輝,照亮了樹林上空,將水麵染得一片通紅。
河裏的潮水越來越滿,幾乎要將小板橋淹沒。晚霞流光,青蘆載影,雪白的泡沫和深藍色樹林的倒影,皆漂浮在河的懷抱裏。時而,魚兒躍出幽暗的水麵,碧水上泛起一道道白色的波紋。
晚風拂過河麵。夕陽的殘影越來越淡,蘆葦蕩漸漸與暗影連成一體。夜色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