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

(一)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使我想起那一萬五千名年輕的精壯男人。在一個二月的早晨,他們從鹿兒島城堡出發,蹚泥涉雪,不時地滑倒受傷。直至最後,剩下的人被圍困在日向永井村。然後,他們就像嚎叫的野豬一般站在那裏,被無情的獵手團團包圍。

他們彈盡糧絕,精疲力竭。隊伍中絕大多數人士氣低落,憑著勉強還有的判斷力,大部分人就舉起白旗,投降了。隻有剩下的約三百人還有些反抗的勇氣,他們決定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反向從皇軍隊伍中殺出一條血路。這樣,他們至少還可以戰死疆場,同他們敬愛的領袖西鄉一樣,壯烈犧牲,並被埋葬在同一個山丘上。在這個願望的促使下,他們緊了緊草鞋的鞋帶,在明治十年八月十七日,利用整個晚上的時間,在河合山的斜坡上,在斑駁的樹影中,展開了月光下的急行軍。

他們身背行囊,默默行進。每人都將幹糧袋背在身後,手握毛瑟,斜背戰刀。沒有火把,也不需要火把。一個被救起的本地人,充當翻山的向導,並由利秋擔任指揮。

西鄉穿著薩摩町人熟悉的服裝,係著粗糙的藍布寬腰帶,腰帶上別著短劍,那是他最喜歡的武器。他把外衣卷成一團,塞在後腰帶上。他嘴含哨子,同一些誌趣相投的隊員們分享著領導敢死隊的感受,包括村田、木島、別府等,這些人成了他的貼身護衛。走在他們後麵的是賀米的隊伍。他們一邊走一邊微笑,那是半無意識的微笑。他們全都下定決心投入戰鬥,誓死推倒銅牆鐵壁。

他們下午四點決定行軍。先頭部隊到達河合山腳下時,天已經黑了。銀河橫貫天空,遠山黑魆魆的,因為那彎月牙光線微弱。在行進過程中,他們凍得渾身發抖。

他們的敵人也沒有睡覺。他們能看見對方守夜的士兵,也能看見烽火,從一座小山到另一座小山接連閃爍著,似乎在嘲笑著天上的星星。他們能聽到偵察小分隊淩亂的槍聲,不時地從腳下傳來。這些偵察士兵先行抵達了山穀。在順著這條路到達山頂之前,他們還有大約八公裏路要走。

“我們必須加快步伐了。”他們一個傳一個地說。“我們必須加快步伐,在天亮前要到達山頂。”於是,他們加快步伐,盡管道路非常泥濘,樹下也非常黑暗。

此刻,在岩石拐角處,在隊伍後麵負責警戒的一個士兵走錯了一步,掉落到了下麵的山穀之中。但他的同伴們對此卻絲毫沒有留意到。六百雙草鞋在山肩穀底“啪啪”地走過,穿過綠蔭,踩著落葉。他們急於前進,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一個同伴摔落下去。他們隻是一心向上爬呀爬,直到那彎月牙在西方隱去,短暫的夏夜畫上了句號。

(二)

短暫的夏夜畫上了句號。山頂的懸崖絕壁,在黎明曙光的照耀下,開始顯露出白色。晶瑩的露珠懸掛在灌木叢和樹枝上。曉風拂來,樹枝搖動,露珠簌簌墜落在地。有些露珠也許更不走運,它們掉落到一個人的臉頰上,並流進他的嘴裏。這個人就是我們在前麵看到的那人,他從山頂小徑上失足摔落,掉進了漆黑的峽穀。此時,他的嘴唇開始顫抖,手和腳痙攣般的顫動著,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話。

“我來啦,媽媽。”他說。

他自己的聲音將他從昏睡中驚醒過來。他坐起身來,環顧周圍。他看了看頭頂上的藍天,大聲呻吟起來。

“我想我回家了,——回家。”他說,“我一定是摔暈了,哎呀,都快亮天了。”

他咂咂嘴,站了起來,在臀部捶了四五下,扭扭手,跺跺腳,四下張望尋找步槍。在他跌落過程中,槍從身上滑了下來。突然,從遠處山頂上,傳來了兩軍激戰的喊叫聲,喊聲直衝耳鼓。

“他媽的!”他叫道,“恐怕我來的太晚了。”他慶幸沒有錯過這一刻。於是,他整理了一下鞋帶兒,拉了拉背在背上的戰刀,在泥濘中站穩腳跟,伸出手,牢牢抓住頭頂上的樹枝,開始往山穀的陡坡上爬。

他爬爬停停,並豎起耳朵傾聽。此時,夜晚的黑暗已經完全消失。他爬過山穀,來到了山腳下。晨曦已經照亮了所有的小山。幾分鍾之後,太陽噴薄而出,璀璨絢麗。山間的烏鴉,開始了清晨的歌唱。

我們可以看到,在他向上爬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他斜靠在毛瑟槍上,傾聽喊叫聲。他十八歲了,臉型瘦削,但眼睛清澈明亮。他那歐式剪裁的軍裝上,布滿了行軍時濺上的泥巴和汙點。他腰係白色棉布帶,腿纏日式綁腿,腳穿草鞋。一個網兜,還有另一雙草鞋搭在肩上。戰刀有一個紅漆外鞘,上麵拴著一根粗大的真田繩子。

他側耳傾聽,然而,卻聽不到聲音,因為喊叫聲再也沒有傳過來。

“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失望地說,臉露懊惱之色,“他們一定衝出去了,嘖!嘖!我太晚了,太晚了!他們當然向三田井進發了。可是,這兒有哪條路能到三田井呢?”

他一邊爬,一邊對自己咕噥著。但是,他走得越遠,寂靜的壓抑感越重。實際上,他有一次甚至出現了幻覺,以為他聽見了遠處的射擊聲,但聲音卻沒有再次出現。他停下來時,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以及露珠從樹上掉落的啪嗒啪嗒聲。

穿過森林,爬過三裏路左右,他來到了一大片冷杉種植園旁。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山腳下,山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落葉。

這時,他猛然聽到士兵行進的腳步聲,還沒有來得及驚愕,他就已經發現自己正麵對著皇軍部隊,有十五六個步兵。

他愕然地停了下來,部隊也停下來。

“叛亂分子!叛亂分子!”一個士兵喊道。隨後,便是拉槍栓的哢嗒聲。

我們的朋友意識到他一刻都沒有走丟。他抓住槍筒,用槍托朝著擋住他路的一名士兵重重地一擊,將他打倒在地。士兵們一陣混亂,他們沒有想到會撞見一個跑單的叛亂分子,還遭到了突然襲擊。趁著這個大好機會,我們的朋友,這名叛亂分子抓住另一個士兵,就要把他摔倒在地。這時,第三個士兵過來相救,抓住了掛在叛亂分子後背上的戰刀。叛亂分子停止搏鬥,他蔑視地大喊一聲,一個後滾翻,鑽進了他剛剛出現的茂密樹叢中。

“開槍!開槍!他跑了!”士兵們喊道,槍聲也同時“乒乒”地響起來,子彈嗖嗖地從他的耳邊飛過。但我們的朋友沒有停下來環顧左右,他快速滑下樹木叢生的懸崖,一刻不停,直到進入了茂密的森林深處,與敵人相距一二裏的距離。

(三)

一個不到十六歲的美麗少女正坐在窗前向西張望。她的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這在日本是美人的標誌,極受推崇。她的頭發是最近才束起來的,這時卻在她的臉頰上鬆散開來。她彎下腰,在織布機上接了一根斷線,又拿起梭子。現在,她緊緊盯著窗欞上的樹影。落日餘暉的映襯,來自英彥山山風的吹拂,使得樹影浮動,模糊而又黯淡。她看著看著,發出一聲歎息,這歎息似乎來自於她小小心靈的最深處。

一陣喊聲從屋裏傳來,“阿菊!阿菊!”

“來啦,來啦。”少女答道。她從織布機上下來,脫下套袖,走進隔壁房間。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灰白頭發隱約可見,正忙著剝熟栗子。

“茶好了,小菊。”母親說。

“媽媽,”女孩說,“阿鬆在哪兒?”

“他還沒回來呢,”母親答道,“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西鄉,全世界就隻有打仗這一件事。村子裏的男孩兒,從早到晚,都在打仗玩兒,沒別的事兒。打仗啊!太討厭了。你說是不是,小菊?”

母女倆互相看了一眼,齊聲歎息。然後有一段時間,她們就默不作聲了,隻聽到喝茶和剝栗子的聲音。

不久,母親偷偷瞄了女兒臉上一眼。

“小菊,”她說,“你在聽嗎?前幾天甚平又來咱們家了,知道嗎?”

可女孩沒有任何反應。

“是啊,”母親得意地繼續說道,“他來是要個回話。我借口說爸爸沒在家,沒給他。但甚平是給武尊傳話的,我怕一直這麼說,武尊就要生氣了。而且,不久以後,他們就告訴我,兩三天內,就要宣布武尊為家產繼承人了。甚平說,他們對上田家的事情非常著急,無論如何要籌備一場盛宴呢。”

“武尊!”女孩驚叫道,可是卻毫無熱情,“他終於如願了?”

“你看,”母親說道,“真的沒什麼可做的了。對於悟哲來說,從一出生就是一個傻子,昌茂把房子留給他了。但實際上最重要的是,甚平說,他們希望在宣布武尊為繼承人之前,把武尊的婚事先定下來,他明天還來要回話。我們必須給他一個別的說法,親愛的,而且要是上田家的說法,應該是同意。但是,還應該把你的感情考慮在內。”

“媽媽,如果我跟武尊結婚的話,我……”

“就是這個事,親愛的,你爸爸也是擔心這樣。你知道,我們承受著上田家的巨大壓力,爸爸認為,他跟你也很般配。但是你爸爸他心地善良,沒有把你許配給你不認識的人,尤其是你還隻是他的繼女。你勉強接受的話,他就進退兩難、非常尷尬了。對我自己來說,我一直是站在你這一邊兒的。但我的計劃總是無法實現,我太難了。”

母親歎息一聲,不說了。

“哦,天哪!”小菊嘟囔道,“實在沒法逆著你來。但是媽媽,我實在不能忍受與武尊結婚的主意。如果武尊的媽媽在這兒看見我的話,我想她會理解我的心情。”

“但是武尊的爸爸,……好了,你看,他的病使他變化太多了,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你也知道武尊的性格。他媽媽總是替他著想,但是她根本影響不了他。”

“親愛的,親愛的,”母親歎息道,“如果昌茂在就好了!”

小菊讚同地歎息了一聲。“媽媽,告訴我,”她低聲說道,“昌茂怎麼樣了?”她說的時候,再也控製不住了,眼淚忍不住掉在了大腿上。

“甚平告訴我說,”母親答道,“鹿兒島城堡肯定在上個月二十四日就淪陷了。西鄉死了,中津市的益田也死了。中津市周邊加入到叛亂中的人,沒有一個回到家的,因此我們根本沒有什麼消息。昌茂可能死了,也可能被押入了大牢。上田家的人都認為他死了。”

“但是,媽媽,”小菊應道,“如果他死了,我們當然就應該已經聽說了。我不信昌茂已經死了。昨天晚上我還夢見他了。他瘦的可憐,非常虛弱,但他安全地回到了家。”

“親愛的,”母親說,“你夢到他是因為你心裏總是想著他。如果武尊加入了叛軍,而昌茂在家,那該有多好啊!但天不遂人願啊。是不是,小菊?”

(四)

當阿菊和她的母親正在談論著她重大攸關的婚事時,在距離他們家大約十畦遠的地方,一個老頭肩上扛著鋤頭,沿著狹窄的田埂慢慢走著。夕陽照在他的後背上,他走在自己的影子中。他不時地查看田裏稻穀的長勢,間或停下來,拔一根兒誘人的稻穗,放在手裏搓去皮兒,吃了米粒兒,然後把剩下的稻殼向遠處一扔。他的臉不停地抽搐,並自言自語著。

不久,一個男人從後麵超過了他。男人的穿著打扮像是一個鄉紳,長棉外衣上係著一條真絲腰帶,頭發梳成了束髻。很明顯,他也是心煩著呢,因為他焦躁地撓著頭。

“夢平君!夢平君!”他看到麵前的老頭,喊道。

老人立即轉過身來。

“怎麼了,甚平?”他說,“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呀?”

“我,”甚平道,“我剛去了武村。”

“去武村?看園部去了?我告訴你吧,甚平,保媒拉纖兒的事,恐怕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你說的太對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而且,如果園部能同意婚事也行,那樣我的付出也算是得到了回報。嗯?夢平君,保媒和戰爭都是應該繞著走的,嗯?”

“說到戰爭,甚平,西鄉死了,再也不會找我們麻煩了。他能活那麼久真是一個奇跡。”

“確實。那麼活躍,他那煩人的安排,很難說有誰不討厭的。為什麼?即使是在中津這兒,由於他而整日以淚洗麵的也有四五十家。比如,屋敷就有一家。”

“昌茂少爺怎麼樣?我想現在根本就不能指望他回家了。”

“我想恐怕是這樣的。”

“嗯!如果他不回來,主人會傷心的,恐怕主人的妻子也會傷心欲絕。而且,甚平君……”

“哦?”

“恐怕武尊會把西鄉看作是他的幸運之神。”

“肯定的。”

“你看,如果沒有西鄉,就不會有戰爭;如果沒有戰爭,昌茂現在就會在這裏了;如果昌茂在這裏,財產……但是,我說什麼呢?今後,財產屬於武尊少爺的了。擋在他前麵的人死了,他哥哥又是個二傻子。全部財產都是武尊的,有了財產就可以娶美女了。你說是不是,甚平?武尊是不是非常幸運的小夥子?”

“當然是了。他生活富裕,十有九不缺。現在看來,昌茂少爺如果沒去戰場的話,至少有一半的家產應該屬於他,他都可以揮霍,他可是父母眼中的寶貝疙瘩啊。”甚平繼續說道,“去戰場的行為太愚蠢了,這使他丟掉了價值成千上萬的財產。如今,他的家產隻會是一個空空的墳墓。所有其他的東西,甚至他的情人阿菊都會是別人的了。而且,武尊自己認為能輕易得到阿菊,可我不這樣認為……太可憐了,的確,昌茂將要失去她了……武尊少爺是什麼人啊!親戚們背後都說他脾氣太差,但當麵他們都阿諛奉承……就是我,你看,我也得聽他差使。”

突然,他們聽到後麵傳來馬蹄聲。兩個人都轉過身去看,他們驚訝地發現,騎馬的人已經離他們隻有幾尺遠了。這是一個年輕小夥,二十三四歲,濃濃的眉毛,他穿著白色小倉布的馬褲,拿著竹鞭子,騎著一匹棗紅馬。

那個束髻的男人轉過身去,麵對著騎馬者,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先生,您是不是騎了很長時間了?”他問道。

騎馬者隻是莊重地點了一下頭,以示應答。但他繼續騎行了四五十英尺後,又突然轉了回來。

仆人立即走到他身旁。

“您有什麼吩咐?先生。”他恭敬地問道。

“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我現在正要回去,”仆人在馬邊小跑著答道,“很抱歉,先生,男主人今天不在家。”

“不在家?胡扯!你知道嗎?甚平,這件事你跑了多少天了?”

甚平一邊靠近馬,一邊撓了撓腦袋。

“好吧,先生,不是我做的不對,也不是我沒有重視,就快完成了。請您再寬限我一兩天,好嗎?”

“我交代給你的事,如果你完不成,我就找別人了。”

他濃眉緊皺,冷酷的雙眼盯著甚平的臉。然後,他用馬鞭抽了馬一下,騎馬遠去。甚平目送著遠去的身影,然後轉過身來,與老人對視一眼,無奈地歎息一聲。

“什麼事,甚平?”

“沒啥。我太失望了,就這樣。”

這個時候,年輕人已經向前騎遠了。他眉頭緊皺著,似乎對自己的計劃沒有太大把握。他在柳樹邊停了下來,折下一根柳條,然後抽了馬一鞭子,加速前進,幾分鍾後又勒住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