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的囈語
致故人(一)
自從我來到鄉下生活,到現在算來已經有六年了。我今年隻有四十五歲,有時照照鏡子,發現須發已經斑白了,這讓我不禁有些驚訝。
我自幼生長在鄉下,愚笨而不諳世事。最近,我越發覺得自己是個鄉巴佬。前些日子,我去了東京上野。正在散步時,一個車夫見到我,問我需不需要向導;在銀座日本橋附近購物時,也被人當作鄉巴佬一樣地對待,嘲笑我。我很生氣,心裏也很不服氣。麵對著別人奚落的神情,我卻要擺闊氣,要店員拿出上等的甚至最高級的貨品來,也不講價,按價就買。但是,當我看著映在商店櫥窗裏我自己的模樣,無論穿什麼衣服,西服還是和服,看上去都是很俗氣,還滿臉胡子拉碴的。即使用寬容的目光打量我,也會很自然地認為我是一個鄉巴佬。對此,我也很無奈。
前些日子,村裏的警察來我家閑聊。中日甲午戰爭時,由於他非常羨慕出征的軍人,本來自己十五歲,但謊稱為二十歲,就入了伍,去了澎湖列島。現在,他在村裏當警察。他會做和歌,每逢新年時,他會按天皇的禦題寫詩歌,然後去投稿。他對我說,在東京時,即便他穿著警服走在街上,路口的車夫也能分辨出他是鄉下來的巡警。問他們是怎麼辨別出來的,他們說從眼睛就能看出來。警察這樣說著,不禁大笑起來。是的,看眼睛就能看出來——的確很有道理。水鴉眼,老鷹眼,小偷的眼睛,記者的眼睛,與這些眼睛相比,鄉巴佬的眼睛一定顯得愚笨而呆滯。事實上,在鄉下待久了,人的確會變得有些呆傻。人隻有在城市裏經過人情世故的曆練,才會變得圓滑起來。
在東京,我被視作一個土裏土氣的鄉巴佬。然而,在鄉下,我卻被看作很洋氣的。現在,我的生活方式與別人不同。我現在住的房子與你當初看到的變化很大。當初隻是一座簡陋的茅舍,現在的房子與那座茅舍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但何為天何為地,每個人的感受可能有所不同。但總的說來,今昔相比,變化太大了。搬到這裏來的那年秋天,加蓋了簡陋的浴室和女傭住房。一年後,即明治四十二年春天,在旁邊又建了兩室書院,一個為八席,一個為六席。在明治四十三年夏季,在後院又建了八席與四席的客廳,兼儲藏室。明治四十四年春,又在西邊建了一間書院,麵積為二十五坪坪為麵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而且在正房與新、舊書院之間,用兩條寬兩米、長分別為二十二米和五米的走廊連接起來。所有這些屋舍皆用茅草葺頂。我當初買的就是老房子,時間最長的有九十多年,時間短的也有三十多年了。但從外觀來看,房子很有氣派,村裏人都戲稱為“粕穀宮”。兩三年後,有朋友來看,說幾乎完全像座別墅了。雖然沒有本家宅邸,但外觀的確像別墅了。田地也比以前多了。現在,宅地和耕地一共有大約七十多畝。在過去,這裏完全沒有門,小學生們經常從住宅自由進出。早晨,我經常被孩子們的草屐聲驚醒。乞丐,撿破爛的,來找我閑聊的,在我家進進出出。如今,我在宅子周邊圍起了竹籬,又種植了一些花木,如石楠、胡枝子、杜鵑花等,形成一道花牆。從外表看,似乎從外麵伸手可以打開門,但實際上,我在宅子周圍,一共設置了大小六道木門和一道柴扉。這看上去自己仿佛成了籠中鳥,似乎有些可笑,但這樣可以防止花果被人隨意糟蹋,不速之客也不會常來打擾了。個人和國家可能都是如此:有了隔閡,接著就可能發生爭吵,甚至打官司和戰爭。
“要想來世安樂,不可擁有分文。”此話非常正確。對物的占有欲,是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的源;而對物的追求,是人與人之間產生爭鬥的根。不知何時,我也覺得有必要設置門和牆。盡管我還沒有在黑色的板牆上插上一排竹刀,也沒有在磚牆上鋪上一層玻璃碎片,但這隻是程度不同罷了。再說,如果我有錢,或許我也會那樣做的。
(二)
田地裏的出產很可觀。去年,我收獲了一袋早稻糯米,自家做了年糕。今年,收獲了三袋麥穀,賣了六元錢。自從過上田園生活已經過去了六年,把自己種的糧食換成錢,這還是第一次。去年,我雇了一個短工來幫忙,每月來十天。但是,我這個“美的農夫”作者進入田園生活後,取這個諢號以自嘲。與真正的農夫話不投機,幹了不到半年,我就把他解雇了。後來,有時到附近雇個人臨時幫幫忙,那個獨眼老婆子每天來我家幹活,她也會時常幫幫忙。我自己時常也幹些農活。我隻要有一段時間不幹農活,手就變得又白又嫩。有時挑一挑糞桶,肩膀就會立刻腫起來。我素來對任何事都馬馬虎虎,但或許是因為數年的鍛煉,如今,農活兒也幹得有些像模像樣了。不再種植與當地水土不合的洋蔥了;不再把芝麻倒著掛起來,成為村裏人的笑料了;不再把甘薯秧苗豎著栽種了;該留蕊兒也留蕊兒了。施肥的時機,耕種的深淺,沒人來教我,我自己也能摸索著幹了。我每年都要買上幾元錢的菜籽和花籽。當然,我實際上並不需要這麼多,而且,我家也沒有那麼多的田地。但是,每當看到苗種店裏的目錄,我的心裏就有了買的衝動。播種時也要費一些力氣,但很多種子播下後始終沒有長出來。每當這時,我就大罵苗種店太不道德,賣的是劣質種子。可是,到了春秋季節,我又忍不住翻開苗種目錄,開始訂購種子。我這個人太愚蠢了。但我這個人的生活目標是為了追求理想和情趣,而不是追求結果。如果我不再幹傻事了,可能我這個人就完了。
光陰荏苒。遷居來的那年秋天,我種了一株茶樹。從去年伊始,就可以采摘茶葉了。今年,又采摘了不少新茶。當年種下的水蜜桃,經過我一番苦心經營,鋪砂石,修剪枝葉,從去年起也碩果累累,家人也吃了不少。草莓過去每年都移栽,今年不僅每天都能飽餐一頓,另外還製做了二十瓶草莓醬。觀賞完胡枝子的花朵和葉子後,再折下來編成花牆。在林間散步時,曾經拾回來一些山椒種子,隨意拋灑在地裏,如今竟然已經發芽開花,成了我一年四季做菜的作料。無人問津的竹林裏,有竹筍冒了出來,挖下來做湯料。修剪杉籬時剪下的枝葉,可以做引火柴。將落葉掃在一起,待腐爛後可以作肥料。這些都是時光的饋贈。漸漸地,以前種植的幼樹也紮下了根,自己茁壯成長了,用來支撐的木樁也已經拆除了。遷居來的那年秋天,從鄰村費了很大力氣移植來一棵金柑樹,當時被修剪得光禿禿的。一年後,將它移植到庭院裏的一個角落裏。如今,這棵樹枝葉繁茂,不知不覺中,它還開了花。最近,我的女兒在樹下發現了一顆大椎果,接著,我妻子也發現了幾顆。“椎樹結果了!椎樹結果了!”家裏一片歡聲笑語。住在鄉下,沒想到這樣的小事,也能給家人帶來這樣的喜悅。大自然具有潛移默化的力量,雖然眼睛不一定能看得到,卻令我內心充滿感恩。我種植的樹木大多已經紮下了根,我覺得自己也在這村裏稍微紮下了根。
(三)
我之所以說“稍微”,是因為盡管我在村裏居住了六年,但實際上,我還沒有成為地地道道的村裏人。我做事喜歡孤注一擲,當初來村裏居住時,把戶口也一起遷來了,成了村裏的一員。但回顧六年來的生活,我不敢斷言自己是個好村民。村裏的紅白喜事,或者遇到迎送軍隊的場合,自當別論,但村裏的集會我很少出席。對於村裏的政治活動,我一般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俗話說,燈高台下暗。這個村子盡管離東京很近,但直到今年,青年會才成立;村裏的圖書館,也是前年才費盡周折地建起來。對此,我也僅僅是旁觀而已。鄉教育會,愛國婦女會,以及其他的帶有官方色彩的團體,我一概拒絕加入。村裏有個很小的耶穌教堂,我都極少光顧。到去年為止,每家每年要輪流執勤一個月。但我也隻是去領了一盞執勤用的燈籠而已,把一切事務都推給了夥伴,我這樣其實給別人添了不少麻煩。今年,連這個執勤的差事也免除了。在我自己看來,我隻是個不領薪水的別墅看守人,一個不打掃墓地的守墓人,一個不賣花的花店老板。在村民們看來,我是個遊手好閑的人。一個遊手好閑的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在逢年過節時,同村裏的青年和孩子們玩玩,湊湊熱鬧而已。起初,我還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那就是我家的燈火或許能令來訪者心情愉悅。我也盡了一些努力,但漸漸地,我感到有些疲憊,也很羞愧。於是,我盡量少發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