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逃亡記(1 / 3)

都市逃亡記

(一)

明治三十九年十一月中旬,為尋找住所,他們夫婦二人從東京來到了玉川。

在當年春天時,他獨自一人旅行,去探訪一千八百年前死去的耶穌的遺跡,以及當時還健在的托爾斯泰的鄉村別墅,於當年八月返回。回來後無事可做,心裏就想著在鄉村找個地方居住。他對一位前輩牧師說了自己的想法。牧師就說,在玉川附近有教會的傳教地,就到那裏去住吧。他說他不想當傳教士,隻想過清靜的生活。不過,他對玉川這個地方還是有些動心了,所以回答道,等去看看再說吧。牧師說,好吧,到時候給你找個向導吧。

到了約定的日子,卻不見向導的身影。而且,牧師也沒有寄來一封信。猶豫了一陣子,他和妻子商定,即便沒有向導,他們兩人也可以向西而行,去尋找居住的淨土。牧師曾隱隱約約告訴他,在玉川附近有個千歲村。夫婦倆也以為,隻要提起玉川附近的千歲村,總會有人知道的。於是,兩個人就出門了。

(二)

“有個家,幾間草屋,再有塊土地,可以自由種植,那該多好啊。”

這個想法在他心中縈繞了很久。

為了防止火災,東京嚴禁建茅草屋。如果想住草屋,隻有去鄉下居住。最近五年以來,在東京,無論是以前他在原宿租住的房子,還是目前在青山高樹町租住的房子,同農家田舍都有些相似,可以養花種草。但是,租住別人的房子,借種別人的地,心中總感覺有些不自在。他的故鄉在九州。起初,父親也留下了一些田產,但後來被變賣了。到了日俄戰爭結束時,他一寸土地都沒有了。因此,現在他想住茅草屋,想擁有自由使用的土地,隻能去花錢買了。

其實,從兩歲起直到十八歲時那年春天為止,除了中間有兩年不在家外,其餘的十四年時光,他都是在茅草屋裏度過的。那個茅草屋是舊式的,位於熊本郊外,是父親在明治初年買下的。當時,全家從薩摩邊境附近肥後南端的漁村搬到了熊本郊外。後來,雖然家裏又增建了一座瓦房,但主房依舊是茅草屋。在他的腦海中,依然印著那座茅草屋的樣子。那種眷戀之情,猶如春雨淋在茅草屋上,瀝瀝不絕。他的家族具有加藤一族浪人血統,是下級武士的後裔。家族世代擔任村長,因此,和農業很有淵源。在十四五歲時,他就跟著仆人去收租米,在佃農家裏硬被挽留喝酒吃飯,令他十分頭疼。他的父親曾擔任地方官吏,卸任後,擔任縣議員和鄉村醫生,同時興辦產業,把自己的女兒培養成嫻熟的繅絲女工,在家裏養蠶繅絲,販賣桑苗,可總是虧本。在運送桑苗的繁忙季節,他哥哥很不情願地放下正在讀的書——麥考萊著的英國史,拿起短把鐵鍬去幫忙。作為弟弟的他也隻好勉強幹些割苗運苗的活兒。不過,他生來脾氣倔強,因為不喜歡幹這樣的活兒,有時賭氣就不幹了。

津田仙先生主編的《農業百科》和《農業月刊》,父親很喜歡看。有一次父親去東京,從學農社裏買回來桉樹、洋槐、神樹的幼苗,以及西瓜和甘蔗等等,進行試驗性種植。父親的性情是對什麼都好奇,一旦迷上了就幹到底。記得有一次,父親在雜誌上看到:在果樹樹幹上劃痕,果樹就不會瘋長,而且能多結果實。於是,在庭院裏的所有小梨樹的樹幹上,父親都用小刀劃上道道,橫七豎八地,弄得亂七八糟。

但是,對於他來說,他並不像父親,和哥哥也不像,他不喜歡學技術和辦實業。他在父親精心平整的田地裏亂跑,隨意踩踏;把西洋玉米當成甘蔗亂啃;還把未熟的西瓜用拳頭砸開,丟進河裏,還佯裝不知情。在他十六七歲時,因為學習不努力,被父親沒收了書籍。之後,父親讓他去一戶人家學習養蠶。那戶人家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因此,他起初還很有興趣去學。但一年之後,就厭倦了。在這家學習養蠶時,一次,他用菜刀切桑葉,不小心將左手拇指砍傷了。至今,月牙形的傷痕都在,成為那段日子的一個紀念。

那段時光,在他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使他一直都很難忘,難忘那充滿情趣的田園生活。

(三)

從青山高樹町的家門出來,夫婦倆沿著建設中的玉川鐵路線,來到了三軒茶屋。他們走進一間麵館,買了兩碗麵條當作午飯。之後,從鬆陰神社沿著熟悉的世田穀大路,走到世田穀旅館旁邊,向警察問了路。然後,從寫著“地藏菩薩”的路標向北拐入裏街。原以為該到千歲村了,但問了幾個人,都說還沒到。夫妻倆心裏都很焦急,妻子的腳被鞋磨起了泡,走路困難。走進一戶農家,想買一雙草鞋,可人家說沒有。兩人後來慢慢走到一條小河邊,看到河邊有座小草屋,小草屋裝著別致的玻璃拉門,滿天星樹上掛滿美麗的紅葉。終於到千歲村了!那座小草屋的主人在村公所擔任秘書。如此精致的小草屋啊!夫妻倆不禁有些驚訝。

“這兒有教堂嗎?有耶穌教徒嗎?”夫婦倆走進一戶農家問道。這家主婦正在洗衣服,她和鄰居家的主婦對視一下說:“是找粕穀嗎?”“粕穀先生住在哪裏啊?”這家主婦笑了,說道:“粕穀可不是人名,是地名啊!”接著,主婦告訴夫婦倆,粕穀有一個叫石山的人是耶穌教徒。

一路打聽,終於來到了教堂。那是一棟小小的木板房,距離玉川並不很近。教堂位於桑田之中,周圍景色很一般。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聽到有人問路,便從裏麵走了出來。她麵色蒼白,眼神發直,看上去像病人,又像瘋子。據她說,她目前借住在這座教堂裏,由石山來照料她的生活。

石山的家在教堂後麵。於是,夫婦倆由她帶著來到石山家。這是一座敷著鐵皮的房子,房子又扁又長,庭院寬闊,旁邊有一座鋪著瓦頂的倉庫。過了一會兒,石山從屋裏走了出來。他五十來歲,穿著草鞋,頭上大部分光禿禿的,臉型像大猩猩。他自稱石山八百藏。後來才知道,石山先生算是村裏的博學之人,而且口才很好。雖然如今他隻是擔任村議員,但在過去的三多摩地區,當時由於政治鬥爭激烈,石山是自由黨黨員,他曾帶領一幫好漢四處聯絡,曆盡艱險。

夫婦倆自報姓名,說是由牧師介紹來的。石山聽後有些茫然,說他沒有收到牧師的信件,隻是從報紙上知道有個人叫福富議太郎。鄰村有個教徒叫角田勘五郎,他的姐姐曾經在福富家做過傭人。“您的大名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石山狐疑地打量著夫婦倆。丈夫身穿白花的短袖外褂,腳上趿著磨損嚴重的薩摩木屐,滿臉胡子;妻子身穿灰竹色的披肩,腳上穿著那雙不合腳的鞋子,臉上無一點脂粉。聽完丈夫的一番想遷居鄉下的陳訴後,石山歪著頭思考片刻,態度有些傲慢地說:“目前教堂裏沒有牧師,有可能請你來的,當然每個月也會有一些補貼的。”

夫婦倆在石山的陪伴下參觀了教堂。教堂裏狹小簡陋,進來一百個人就會很擁擠。以前耶穌教興盛時,在甲州古道旁的驛站調布町建有一座教堂,距離村西有一裏多地。後來,調布町的耶穌教衰落了,教堂也被廢棄了。於是,石山與千歲村的其他幾個教徒一起,把教堂遷到了這裏。但教堂至今也沒有牧師,現在,一位擔任小學教師的女人同她的孩子暫時借住在教堂裏。

參觀完教堂,夫婦倆喝了茶,又向石山的兒子打聽了路,就向甲州道路方向走去。

晚秋的夕陽墜向甲州的山巒。武藏野晚風吹拂,令人不禁有了寒意,道路兩旁的芒草在晚風中搖曳。夫婦倆腳步倦怠,向甲州道路慢慢走去。暮色中,傳來烏鴉的叫聲。“我們的明天會怎麼樣呢?我們命運的歸宿在哪裏呢?”夫婦倆一邊沉思,一邊默默地前行。

走到甲州道路,原以為會有馬車,卻沒有見到。妻子在一家店裏買了雙草屐,換下鞋子。兩人走了大約三裏路,終於來到了燈火明亮的新宿。

逃離都市

(一)

兩個月的光陰飛逝。

明治四十年一月,一天,在他位於青山高樹町的寓所門前,有兩個鄉下人前來拜訪。一位是石山先生,另一位是角田新五郎先生,在教堂任執事。他們打算聘他為教堂的牧師。他回答說,隻是想在村裏居住,並不想做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