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語

我的父親是農夫。

——《約翰傳》第十五章第一節(一)

人生在土地之上,食土地出產之物,死後入土。歸根結底,人是土地的精靈。土地的精靈最適合在土地上勞作。所有生活方式中,最好的選擇是做農夫。

(二)

農夫是神的臣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在大自然的統治之下,他們輔助著大自然而勞作。他們是人性化的大自然。假如神是地主,那麼農民是神的佃戶。如果說神是主宰,他們就是神統轄下的天帝之臣民。綱島梁川君綱島梁川(1873—1907):日本哲學家、評論家。所謂“與神共勞動,與神共歡樂”,假如真有這樣的職業,那隻能是農夫。

(三)

農事活動伴隨著人類生活的開始,也會一直伴隨至人類生活的終結。

從原始的農業時代開始,在尼羅河,在幼發拉底河畔,人們用木片掘土播種,到如今在美國用現代化的機械進行大麵積的耕種,世界經曆了巨大的變遷。然而,土地依舊是土地。曆史不過如風一般,在芸芸眾生頭上吹過而已。農事的命運就是土地的命運,人類不能消滅土地。

任憑多少個拿破侖、威廉、塞西爾·羅茲塞西爾·羅茲(Cecil J. Rhoodes,1853—1902),英國殖民地政治家,獨占南非的金剛石、黃金的開采權,成為巨富,並擔當開普敦殖民地的首相,征服南非,終因實行極端的侵略政策而下台。瘋狂建立自己的帝國,任憑多少個羅斯西爾德羅斯西爾德(Rothschild,1877—1923),猶太金融業家族,英國最大富豪。其始祖於十八世紀末在法蘭克福從事金融業,奠定富貴基礎,至孫輩躋身於英國貴族之列。全家於歐洲各地經營金融業。、摩根摩根(John Pierpont Morgan,1837—1913),美國實業家,興辦摩根商會,廣泛控製重工業、運輸業和通訊金融業的經營管理權。瘋狂地聚斂法郎、美元,任憑多少個卓別林、好萊塢將飛鳥遊魚模仿得惟妙惟肖,任憑多少個伯格森、梅契尼可夫、黑格爾爭論不休,任憑多少個蕭伯納、惠特曼又哭又笑,任憑多少個梵高、羅丹又畫又雕,農夫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任憑倫敦、巴黎、柏林、紐約、東京變成狡兔之窟,世界走向末日,撒哈拉的沃野上,農夫揮動的鋤頭依舊在夕陽裏閃爍。

(四)

土地之德,何其大哉。任何汙穢可以容之,任何罪犯可以養之;任何無能之輩,都能在它的懷中生存;任何誌在馳騁千裏的將軍,都能在它的懷中回歸平靜;任何鬱鬱寡歡的詩人,都能在它的懷中排遣憂愁;任何浪跡天涯、走投無路的遊子,都能夠回到它的懷抱,找到安息之地。

可憐的工人啊,可悲的礦工啊,可憫的店主和辦公桌旁的人啊,可笑的官僚啊,應該羨慕你,農夫。你的家盡管小得如豬棚雞舍,但你勞動的舞台確實是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你的手腳雖然如鬆樹皮一樣粗糙不堪,但你的筋骨卻堅如鋼鐵。炎炎烈日之下,縱使你汗流浹背,但田野清風吹來,涼意浸膚。你吃麥飯,卻夜夜睡得香甜。你不急不躁地耕種田地,耐心等待秧苗一天天成長,即便遭遇到意外的風、旱、水、雹、霜等天災,那也是“老天爺有所賜,有所不賜”。土地依然存在,還有明年。讓那些昨日是富豪、明日是乞丐的市井投機者,隨便折騰去吧!讓那些愚蠢的官人、學者耀武揚威去吧!你盡管總是低著頭,但腳踏在大地上,你的腰一直是堅挺的。

(五)

農夫總是最悠閑、最憨厚。農夫的臉上有著許多的時間和空間。他們沒有自己的賬簿,到了年末,才知道自己有剩餘還是不足。他們的記憶很長久,往往在恩主行將忘卻的時候,他們來行禮了。都市人一向吝嗇,對於利是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在都市人看來,農夫未免太愚蠢了。阿辰老爺子說:“聰明人都去了東京,鄉下隻剩下傻子啦!”然而,說農夫是傻子,等於說天網疏漏,日月不移,地球不轉。看到以十萬分之一秒而閃現的電光,而感到興奮,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否定開天辟地以來,有的星光尚未照到我們的身邊這一事實,那是一種歪曲。所謂“神的愚昧比人聰明”,切莫忘記這句話。

(六)

農夫和女性具有共同點。那位“美的農夫”曾經在城市裏一所女子學校做過演講,題目是《女人是土》,引起了姑娘們強烈抗議般的笑聲。然而,以“乾”稱為父,以“坤”稱為母,以及所謂“Mother Earth”等,就表明了,包容一切、忍受一切、滋育一切的土地和女性之間,有著深刻的聯係。土地和女性之間有聯係,那作為土地的精靈——在土地上耕耘的農夫和女性之間有聯係。

農夫的弱點就是女性的弱點,女性的優點就是農夫的優點。看上去似乎被蹂躪,實際上是裝載;看上去常常失敗,其實一直是勝利者。大地的這種特質,農夫和女性都具備。

(七)

農夫最膽小。他們都是不抵抗主義者。在權力麵前,他們俯首帖耳。

“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在他們看來,官衙是個可怕的去處。但他們對權力實際上是敬而遠之。他們一邊暗地裏抱怨,一邊繳納稅款;一邊流淚,一邊服兵役。他們對官府衙門的命令皆默默忍耐和服從。然而,他們對官府這樣並非出於感激。他們服從官府的命令,就像是把錢交給強盜一樣。這裏有的富農家裏以前經常有強盜闖入,所以時常要向強盜繳納二十元、三十元,以免由於無益的爭鬥而受到傷害。農夫是順從的,就像土地是順從的一樣。土地看上去毫無知覺,農夫的臉也是遲鈍的,似乎情願忍受一切蹂躪。然而,切莫忘記,看似毫無知覺的土地,有時會發生可怕的地震,會發生可怕的地陷。土地深層內既有燃燒的火,也有沸騰的水,既有生命的清泉,也蘊藏著可燃的煤炭,還有無價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