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錄
明治四十九年九月某日,舀子掉進了井裏,女傭用鉤子探查,沒有打撈上來。妻子接著又花了一小時的時間打撈,但沉入水底的舀子就是不見蹤影。最後,主人想起以前在相模灣釣魚的本領,取來了錨索。他將鉤子垂入井內,手裏拿著繩索,忽上忽下地打撈。有時感覺碰到了東西,但提起來一看,什麼都沒有。他生氣了,在井水裏耙來耙去,把井水弄混了,但就是撈不上來。越是撈不著,越是不肯罷休,一手提著錨,一手攀著井欄,將身子探入井中,拚命打撈漆黑井底中的舀子。
“來信啦!”
女傭拿著一張明信片走過來。他咂了一下舌頭,提著錨,接過了明信片,翻過來一看,上麵打著黑框。他心裏想:是誰呢?仔細一看,是綱島梁川君的訃告。
他拿著明信片,離開了井邊,走到堂屋的廊緣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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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道有詩雲:“道通天地有形外。”像梁川君那樣,從有形到無形,沿著自己的“道”不斷前行的人,貫通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精神會永存,死不過是從一種生命形態過渡到另一種生命形態而已。話雖這麼說,死畢竟是悲哀而又可怕的。
他和梁川君此生隻見過一次。那是在這年春天的四月十六日。他久聞梁川君的名字。新人雜誌等刊登過梁川君的文章,如《見神的實驗》和《病中錄》中的諸多名篇,他非常喜歡,受益良多。一天,木下尚江君來粕穀遊玩,談起梁川君,說道:“去見他一麵吧,他雖有病在身,但看上去不像是有病的人。”恰好在四月十六日,在東京座劇場召開救世軍布思大將的歡迎會。他也收到請柬,所以決定去東京時,順便去拜訪梁川君。
那天下午,春風卷起灰塵,吹打著櫻樹上的殘花。這樣的天氣,對一個肺病患者極為不利。梁川君的家位於大久保餘丁町。他走進拉門,門上貼著主治醫師寫的字條:“梁川君尚有發燒之虞,來訪者切勿與其長談。”由於病人正在吃飯,他被領進一間幽暗的房間裏等候。房間內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自強不息”,好像是一位中國人或是朝鮮人,尊主人之囑寫的。
過了一會兒,有人領著他沿著裝有玻璃門的走廊,來到後麵的一個房間。有六張鋪席大的房間裏鋪著舊地毯,書櫃下麵鑲著玻璃門,裏麵放滿印有金字的書卷。一個臉色微黑的人坐在坐墊上,鄭重地行禮,用沙啞的聲音向初次來訪者致意,帶著少女般的矜持。然而,在目視對方時,那雙黝黑而清澈的眼眸凝然不動,一看就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起初,聽到主人沙啞的聲音十分吃力,他覺得硬同主人交談十分失禮,可漸漸被他吸引住,覺得非常投機。
談到一半時,家人來報告,說有客來訪,梁川君看看名片說:“正好,我正要給你介紹呢。”過了一會兒,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帶了一個青年進來。梁川君介紹說:“這是西田市太郎君。”然後又加了一句:“在實際經驗方麵,西田君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地方。”談話的話題涉及很廣,他問梁川君:“您對《聖經》中關於耶穌基督的章節,有哪些不滿的地方?”梁川君回答說:“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談不上什麼不滿,而是覺得耶穌的一個特點是Vehement(英語:感情激烈)。”
話題轉到素食方麵,他說起以前的一件逸事:他在一艘去封鎖旅順港的輪船上,為了舉行一個訣別的酒宴,打算拿喂養的活雞作下酒菜。不知誰說了句,不該殺雞,於是大家作罷。梁川君傾聽著,自言自語道:“真是有趣。”三個人話題涉獵很廣,基本上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不著邊際,但大家談得很愉快。不知不覺中,兩個小時過去了。於是,他和西田君先後告辭。
接著,他又來到位於三崎町的東京座劇場。在舞台後麵,他跟著大家愉快地與布思大將握手。大將是個身材壯碩、膚色白皙的漢子,他的手大而溫暖,就像去年夏天握過的托爾斯泰的手一樣。下午和梁川君交談,晚上與布思大將握手,四月十六日這一天,他覺得是特別高興的一天。高興之餘,在大將演說結束、開始募捐時,他竟情不自禁地將錢包裏的錢全部捐出,自己就變得囊空如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