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孤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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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世界

本刊編輯部2005年9月,江蘇省鹽城市亭湖區的一個村莊,發生了一起青年複仇殺人事件。犯罪人是剛剛20出頭的陳建國,罪魁禍首則是心理障礙。這個青年的心聲幾乎全部記錄在他的日記裏,十年十一本日記,二十餘萬字,讓人動容、發人警醒。

這是一個家庭破碎、性意識扭曲引發的悲劇,是缺乏心理健康教育的極端案例。它把我們關注的視線再次拉向了廣袤的農村。

孤獨的陳建國

孤獨和悲憤伴隨陳建國從10歲長到20歲。十年中這種情緒無人疏導,無路釋放,隻能任其荒草般瘋長,終至十年積聚,複仇殺人。陳建國複仇殺人雖是心理極度扭曲的悲劇,但與他有相似生活環境、相似心理困惑的農村青少年不在少數。

據新華社的統計資料,中國每年有1.2億農村外出打工人員,由此帶來2000萬留守兒童大軍。父母離開,孩子最直接的心理體驗就是孤獨。孤獨會嚴重阻礙人際交流,加上農村閉塞的環境,青少年極易出現行為偏差。或長期抑鬱、消沉;或易激惹、出現攻擊型人格。兩種心理障礙都是健全人格的殺手。在孤獨的世界裏成長起來的一代,如何擔負農村的未來?

2006年2月,國務院發布《關於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若幹意見》。在這份一號文件裏,黨中央首次提出“培養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新型農民”。

農民是新農村建設的主體。農村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直接關乎未來整個農村的價值取向、精神動力和社會風氣,關係新農村建設的根本。

如此,一個新話題不可回避:數量龐大的農村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誰來承擔?這是一個心理科學關注的問題,更是一個宏觀的社會課題。

作為始終關注新農村建設的媒體,《清風苑》深度報道發生在鹽城農村的這起孤兒十年複仇殺人案,將關注的觸角伸向農村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孤兒孤心

葛明亮李霞李兵鹽城市亭湖區南洋鎮有個民航村,背靠大運河,因附近有座機場而得名。民航村地處偏僻,交通不暢。一條沙石小路是進村的唯一要道,汽車進不來。

村裏沒啥村辦企業,一千來戶人家,有著相似的謀生方式:老人、婦女留守務農,青壯年出去打工掙錢。整個村莊雖不富裕卻也寧靜平和。

2005年的9月1日,一個青年打破了這份寧靜,做了一件村裏人看來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提著汽油桶,拿著菜刀,衝進了鄰居陳紹林的家中,將汽油澆在門上,用書本點燃了木門。等陳紹林衝出門外,這個青年瘋狂地向陳紹林舉起了砍刀,陳紹林雙臂當場中了兩刀,鮮血汩汩滲出。後來刀被趕來的村民奪下,這才未致更大慘劇釀成。

第二天,這個青年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同月10月27日被逮捕。

麵對冰冷的手銬,這青年毫不掩飾:“我就是要殺了他,我也沒打算活著回去!”這個執意拚個魚死網破,與被害人同歸於盡的青年人,叫陳建國。

左鄰右舍震驚了,他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一向沉默寡言、老實本分的孤兒陳建國竟然會殺人。

2006年3月14日,鹽城市亭湖區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未遂)一審判決陳建國有期徒刑4年。

為什麼村民眼裏的“好青年”要舉起砍刀,要和陳紹林同歸於盡,是什麼讓陳建國產生玉石俱焚的念頭?這僅僅是一件普通的故意殺人案嗎?

2006年4月12日,鹽城市看守所。隔著鐵欄,記者見到了陳建國。黑黑瘦瘦的臉龐。看到生人還有羞澀,說話慢聲細語,有時會呆呆地望著記者。這樣一個年輕人,實在很難把他和“殺人犯”聯係在一塊兒。

在看守所裏,陳建國坦言,“自己平和了很多。”對於當初的衝動,他有淡淡的懊悔。從他文縐縐的語氣裏,記者直覺他並非一般的無知無畏式魯莽殺人,他的內心世界十分複雜。隨後的追蹤采訪,印證了這一點。

破碎的家

1985年,民航村,陳建國呱呱墜地。但這個男孩降生後卻沒能體驗到家的幸福,陳建國咀嚼的是苦澀的童年。

提到父親,陳建國一臉迷茫,他隻知道父親小名叫“紅桃”,家裏排行老大,不學好,盡幹些坑蒙拐騙、偷雞摸狗的勾當,在村上鬧得人見人怨,基本不著家。“眼睛紅紅,個子很高,一臉粗相”,父親稍不順心就揪陳建國耳朵。這是陳建國對父親的全部印象。

“我家一切禍根就是我父親!”說這話時,陳建國嘴角抽動,神情激動。陳建國聽媽媽說,在他4歲那年,父親騙了家裏賣豬的一千塊錢,轉眼就杳無音信,從此再也沒回過家。父親一走,家裏少了唯一的男丁幹活,生活就越發艱難。

盡管父親沒能給陳建國帶來父子情深的歡樂,但他的童年卻依然有過溫馨回憶。“爺爺奶奶很疼我。”陳建國麵對記者,露出唯一的一次笑容。小建國記憶裏,奶奶總是一雙粗糙的大手攬他在懷,“大孫子”長“大孫子”短叫個不停。

奶奶開朗慈愛,爺爺卻很沉默。他喜歡默不作聲將陳建國扛在肩膀上,從地頭背到家。陳建國說,在爺爺背上,他就感覺什麼都不怕。

這份天倫卻太短暫,奶奶在陳建國的父親走後,一氣之下,本身患有的胰腺炎病情日益加重。在陳建國8歲時,奶奶撒手人寰,爺爺禁不住打擊,人也變得瘋瘋癲癲。“13天後,爺爺也喝農藥走了。”

爺爺奶奶去世之後,“母親就是我的全部支柱,”陳建國如此表述他和母親的關係。母親叫丁誌鳳,娘家在一河之隔的青墩鎮,21歲那年嫁到陳家,性格潑辣,說話大聲,能吃苦,典型的農家婦女。在陳建國印象中,每天都是母親天不亮就扛著農具出門的身影。

但命運之神仿佛要把所有的苦難全部降臨到陳建國頭上。陳建國清楚記得,1996年的一個早晨,他從外公家回來,隻見他家門前圍了一群人,隱約聽到哭聲。他跌跌撞撞擠進去:母親麵色蒼白,穿上了平時最喜歡的衣裳,梳洗齊整,靜靜躺在床上,早已氣息斷絕!鄰居們說,母親是喝農藥死的。那年陳建國才11歲。

父母、爺爺奶奶接連離開,陳建國轉眼成了孤兒。此時,他叔叔也出了事(因搶劫被抓),“二媽”(嬸嬸)回了娘家。陳建國感到自己的脊梁骨被人指指點點。“瞧這哥倆,算怎麼回事啊,一個騙吃騙喝,一個攔路搶劫,唉……”

父愛的缺失,母親的早逝,親人的接連離去,再加上父輩的罪名,陳建國不僅過早失去家庭的庇護,而且還形成了自卑但又極其敏感和自尊的性格。

自卑的最大表現就是沉默寡言。記者采訪陳建國時,他目光經常遊移。沒有旁人,陳建國仍是小心應答。

據村裏人反映,因家庭困難,陳建國初中經常晚交學費,拿不到新書。每次上課總是低著頭,不肯多言語。

陳建國自己承認,他的這份自卑還與他一個身體缺陷有關。

陳建國小學時,跟人打鬥摔傷了右膀子,此後十幾年一直沒有完全恢複好,不能做重活。在記者前麵,陳建國低著頭,反複指著自己的右膀子,不停說著“手殘廢了”。

但陳建國自己也強調,他其實自尊心很強,決不像表麵般懦弱。雖然“殘廢”了,卻不怕別人挑釁。

小學時,一聽別家孩子在窗外嚷著“你家進了野男人”,陳建國肯定衝出去和那小孩扭打在一起;上初中時,陳建國個頭雖小,但身體比他壯得多的男生都怵他。“動手我不怕,我恨別的同學背地裏說三道四。”

這種自卑夾雜自尊的性格,使陳建國絕大多數時間都處在悲觀的心態下,最終為犯罪提供了情緒“溫床”。

母親和那個男人

陳建國無法選擇家庭,無力避免家中接二連三的悲劇和苦難,由此形成的沉默寡言並不讓人費解。但逆境中的孩子承受了更多磨礪,也有許多更加自強自立。陳建國卻為何在母親去世十年後瘋狂複仇,最終選擇和陳紹林同歸於盡?

一提陳紹林,陳建國的臉色變了,恨恨吐了一句:“他是個魔鬼,是他害了我和母親。”陳建國慢慢揭開了心底裏那塊最痛的傷疤。

陳建國的父親走後,丁誌鳳一個人拉扯小孩,苦苦支撐著這破敗的家。但她畢竟一個婦道人家,談何容易?

這時,同村的陳紹林跑到了丁誌鳳地頭。陳紹林四十開外,是民航村的機工,紅臉短發,戴副眼鏡,平時也是個熱心人。看丁誌鳳忙不過來,他偶爾跑到地頭,幫她割割稻,收收麥。

聽陳建國的姑奶奶陳月蘭和村裏鄰居反映,陳紹林在村裏處事還算得體,可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喜歡沾花惹草。

果然,陳紹林幫丁誌鳳幹活還有其他“想法”,而丁誌鳳寡居多年,這一來二往,兩人感情終於越了線。陳紹林家人也到丁誌鳳家鬧過,不過陳紹林卻老擺著一副無所謂麵孔,陳家的人隻好默認。這件事在村裏傳得盡人皆知,不過日子久了,村民也習慣了。

眼看陳建國越來越大,丁誌鳳就想著給兒子蓋間屋,讓他頂立門戶。她幾番和陳紹林商議,陳紹林一聽要花錢,次次搪塞。兩人的感情出現裂縫,丁誌鳳提出過分手,陳紹林死活不答應。

陳建國對這個有點“霸道”的陌生男人,感到莫名恐懼。直到母親突然去世,陳建國將恐懼轉化為憤恨。

“沒有這個人(陳紹林),我母親不會死。”陳建國一臉忿忿。在他的記憶裏,陳紹林好幾次打過母親,他好幾次看到母親背著自己流淚。

“都是陳紹林造的孽,唉。”陳建國的姑奶奶陳月蘭向記者歎息著。村裏鄰居也反映,丁誌鳳為蓋房子的事和陳紹林鬧過多次,還曾經拿過農藥瓶嚇過他。

陳月蘭回憶當初那一幕,覺得太突然。“農曆七月二十九吧,晚上丁誌鳳吃飯還好好的,哪曉得,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這個事,她才33歲啊。”村裏人至今對丁誌鳳的死諱莫如深,有人在幫丁誌鳳收殮時發現她身上有很多傷痕,覺得很蹊蹺。

這些明裏暗裏的議論,讓陳建國更加堅信:母親的死,一定和陳紹林有關。就在那時,他幼小的心裏播下了複仇的種子。

除了認為陳紹林害死母親,陳建國複仇還有另一個羞於啟齒的原因,這種影響隨著他年齡增長越發顯得強烈。

陳建國9歲時,晚上睡覺仍和母親在一個屋,擠在一張破床上。自從陳紹林出現,陳建國疑惑了。幼小的他不能理解,這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的男人,為什麼要睡在母親身邊。

“一開始兩人還有些甜言蜜語,後來氣氛不好,他來都是撞門。這個魔鬼每天天黑就來,天不亮就走,一上來就幹那事,有時還打母親。我就害怕,退到牆角哭。”陳建國幽幽“控訴”著。

幾個月後,母親把陳建國送到了河對岸的外公家,每到周末,才乘船回一趟家。陳建國人雖住到了外公家,晚上一想到陳紹林和母親的那一幕幕“醜惡”的景象,還是冒冷汗,做噩夢,幾個月後才能稍微睡得安穩。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親眼目睹男女之事,而且是自己最愛的母親。從此,陳建國心裏埋下了陰影,扭曲了他對男女交往的看法。“他害了我一輩子。”

15歲那年,陳建國踏進機場職業中學,已是半大小夥子。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心理有了微妙的變化。他把自己的一些秘密記在了日記裏。

在他的日記裏有這樣的文字:“我看到漂亮的女孩心中有種莫名的愉悅……漸漸我發現自己的成熟,從內心渴望一種撫摸。”

陳建國前排坐著兩個可愛的女生,一喜靜一喜動,兩人都很同情陳建國的遭遇,平時也常從家裏帶點好吃的東西給他。陳建國打心眼裏感激,可他卻沒能體驗友情的溫暖,反而心頭又遊上一條毒蛇。“我怕她們對我好,生怕把純潔的友誼扭曲,我有罪惡感。”

陳建國告訴記者,初中有女生對他表示好感,但他始終不敢接近。想到陳紹林和母親的事情,陳建國從心裏厭惡男女關係。即使是自己尊敬的女老師,陳建國同樣不敢太靠近。

“鄭老師對我很好。”鄭老師三十出頭,美麗溫和,是陳建國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陳建國提起鄭老師,一臉感激還有些羞澀。念初一時,鄭老師過年給陳建國買了一套新衣服,他現在都清楚記得。

但陳建國又向記者透出他解不開的心結:他心裏感激,但平日卻總在鄭老師麵前調皮搗蛋。“我不想讓她對我太好,越好,我的罪惡感越重。”陳建國顯得很沮喪。

陳建國直言,青春期以後,生理感覺越發強烈。偶然一次機會,他在書店裏看到了一本有關男女生理秘密的書,之後陳建國學會了自慰。“不這麼做我睡不著,可過後又覺得很髒。”每到夜晚,陳建國都會憤怒和衝動,他覺得陳紹林把他也變成了魔鬼。

童年的陰影,讓陳建國對“性”產生扭曲看法:他既渴望像其他人那樣享受與異性交往的樂趣,又害怕別人接觸自己的身體。在記者見到陳建國時,他仍舊認為,男女關係是不潔的事情。

記者在同陳建國交談過程中,他始終堅持認為,陳紹林是間接害死母親的凶手,並讓他產生性的罪惡感。衝著這兩個心結,陳建國最終決定殺死陳紹林與他同歸於盡。

孤獨的心誰來撫慰

其實,要是十年裏,有人真正關心陳建國的成長,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安撫他受傷的心,也許,陳建國不會一意孤行在複仇路上越滑越遠,但現實又是怎樣呢?

陳建國的母親死後,村裏人自發給陳建國捐了2000多元,村上還給他買了400元的養老保險。平常生活,有姑奶奶陳月蘭和其他親戚關照,雖然清苦,陳建國吃穿上倒還過得去。

可人長大了,想法也多了,心理上的問題,他能向誰傾訴呢?從心理學的角度,溝通與交往無疑對青少年的人格健全有巨大影響。恰恰在這點,陳建國缺失得太多。

陳建國告訴記者,母親死後,他就住到姑奶奶陳月蘭家,直到初二才回自己那兩間破屋。

姑奶奶陳月蘭打心眼裏心疼這個侄孫,擔負起了撫養重任。陳月蘭自家也不寬裕,“兒子大了要結婚,我們老夫妻也是靠種地吃飯,一年也就千把塊錢收入,養育這孩子不容易啊!”

陳月蘭說,在陳建國初中畢業前,她召集親戚開了個家庭會議,討論陳建國上高中的事情。親戚們不無譏諷:“他叔不是上了高中嗎,結果還不是坐牢?”“鄉下孩子,還是學門手藝捧個飯碗實在。”陳月蘭看陳建國悶聲不響,也就當他點頭了。初中畢業後,陳建國的姑爺爺幫他找了鄰村的王誌兵師傅,從此學起了油漆工。

翻開陳建國的日記,記者卻看到這樣的話:“沒念書是我最大的遺憾……親戚們你一句我一句,我都要昏了,學習的熱情被搞得全無。”但是,當時沒人關心陳建國的真實想法。

記者問陳月蘭,陳紹林的事情對陳建國有啥影響?性格直爽的她笑了兩聲:“十年前,他才幾歲?屁大的孩子,能懂個啥?”姑奶奶雖關心陳建國,照應著吃穿,但陳建國的內心世界,她卻從沒有走進去過。

即使在更親的外公家裏,陳建國的童年也是孤獨的。外公丁文付回憶起十年前的細節,已經不很清楚。

丁文付那時長年在外做小工,早出晚歸。快六十的人了,幹苦力活,回家倒頭就睡。雖疼外孫,卻實在抽不出空跟小家夥聊聊。他琢磨著,讓孩子吃好住好,不耽誤讀書才是正經。

年紀大的親戚或許有代溝,和同齡人的交往又如何呢?

陳建國告訴記者,念小學時,他家很少有人去,那些孩子都笑話他母親的事;初中畢業後,他的破屋裏偶爾也有朋友,都是一起做油漆的小夥子。大家坐在一起,發發牢騷,罵罵娘,感歎生活的艱辛。

因此,陳建國雖然有了“哥們”,卻並不覺得有了知己,他還是苦悶,他在2005年的一篇日記裏寫道:“我的身邊雖然有親戚朋友關心著,卻沒有真正的知心朋友……”

采訪過程中,大家對陳建國的評價不外乎“靦腆、不說話”。

陳建國的鄰居吳兆清忍不住插了話:“我家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哩,他常常到我家坐。見我們大人有點怕,不過兩孩子坐在一起,就看看電視,也不見說啥。”

吳師傅知道陳建國身世可憐,偶爾拿些蘿卜幹給他,陳建國很害羞,總要推脫再三。一到吃飯時間,經常一溜煙就沒了影。

“這孩子,老實,從不拿別家東西。”吳兆清回憶著陳建國到他家的情景,旁邊的鄰居陳玉珍也點頭附和著:“偷、搶一概沒有,就是不愛說話!”

記者問陳建國,有沒有想過和老師和同學交流心裏的苦悶,他有點不好意思:“我怕老師、同學他們說我不健康、思想不好,開不了口。”即使是自己最尊敬的鄭老師,陳建國也沒有找她聊自己的心事。

“學校有管心理谘詢的老師嗎?”陳建國搖搖頭,一臉茫然。

親戚隻管吃穿,沒有同齡知己,不敢找老師談心。十年裏,陳建國幾乎對外將心事全部封鎖,內心的扭曲一步步加劇。

他把心事藏進日記

鹽城市亭湖區檢察院公訴科李霞,是陳建國案件的主訴檢察官。李霞給記者捧來一撂日記,十一二本的樣子,她說這些記錄著陳建國十年的心路曆程。

這些日記,讓記者從另一個角度走進了陳建國的內心世界。

陳建國說,母親死的那年,他11歲就開始記日記,有的寫過就燒,有的珍藏著。最初寫日記,純粹是發泄對陳紹林的憤恨,隨著知識的積累,陳建國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所感所思全部藏進了日記,這一記就是十年!可以說,日記裏浸透著陳建國的淚水,也見證著他心理扭曲的曆程。

翻開已經泛黃的本子,一股淡淡的黴味衝進鼻孔。記者驚奇發現,相較同齡人,陳建國的文筆優美,思想深刻。伴隨著成長經曆,悲傷、頹廢、奮進、彷徨共存。

“母親走了,幼小的我如同折翅的幼燕。時光回到七年前,媽媽如天使般從身邊飛向天堂,我像掉進冰窖,世上隻剩我一個。不,也許還有那無所謂有的父親……”

“孤兒就象征殘疾,一種在生命裏無法彌補的遺憾,除了在沉默裏消耗生命,別的什麼也不能做。”

“也曾偷偷喜歡一個人。考試成績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的命運早已清楚。確實為了她,我心愛的人。每當我一次次來到她家附近,想見她一麵,哪怕是模糊的背影也心滿意足了……”

在鄰居熱心指引下,記者見到了陳建國曾經住過的兩間瓦房。屋裏很暗,大屋隔成裏外兩間。外麵的四方桌,一個單頭煤氣灶,零散幾個缺口的碗,白牆已被熏黑。住人的那間,一張大木床,帳子隨風擺著;舊書桌上,幾本初中教科書,一盞台燈旁擺著去年的日曆,一隻煙殼上沾滿灰土。

在這間屋裏,記者仿佛可以看到陳建國生活的影子:他蜷縮在薄薄的被子裏,寂寞了就抽根煙,寫寫日記。門外,不時一陣冷風吹進。

在筆端,陳建國傾注了太多感情。一次次提筆,一次次流淚,漫天的苦難又湧到眼前。每到此時,他就更加懷念母親,恨陳紹林。

在與外界交流幾乎是空白的狀態裏,陳建國用日記和自己“交流”,用虛擬的方式替代著正常的人際交往。長期得不到心理疏導,陳建國扭曲的心態越滑越遠,最終讓他決定複仇。

尾聲

“2005年5月12日星期三天氣晴

我決定停工了,我感到了什麼,我在家看過去的日記,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感受,歲月無痕,可這斷斷續續的又是什麼呢?”

這是陳建國的最後一篇日記。

陳建國告訴記者,在隨後的三個多月裏。他的整個意識一片模糊,複仇和逃避交替出現。

為了給自己打氣,陳建國從銀行取出所有積蓄,共八千多塊。他去了鹽城市區瀟灑,在網吧打遊戲,買東西吃。

“玩累了我就睡在網吧,我喜歡格鬥遊戲,流血的畫麵讓我興奮。”最後,陳建國將自己索性逼上絕路,剩下的鈔票通通扔掉了,看到漫天飛舞花花綠綠的鈔票,陳建國想到此前交不上學費的窘迫,心裏充斥著快感。

什麼都沒有了,陳建國輕鬆了。他用僅有的零錢買了汽油、剪刀和砍刀,踏上了複仇的路。

2005年9月1日,那是陳建國母親十周年忌日。陳建國到母親墳頭磕了頭,選擇這天為母親報仇,也給自己十年所受的折磨討個說法。最終,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事發後,村裏人認為陳建國受了太多的苦,平時又忠厚老實,就集體聯名寫信給鹽城市公安局亭湖區分局,請求從輕處理陳建國。村民們自發在信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並簽下了名字。

記者問陳建國:“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笑笑,“我不是壞人,但也不會去幫助別人。我很矛盾,人與人之間太複雜,有隔閡,我不會處理這些,會偏激。”

翻開陳建國的日記,他10年的內心掙紮躍然紙上

檢察官李霞覺得陳建國雖然行為過激,但內心是善良的,隻是他選錯了方式來排解心理問題。

案發以後,檢察院曾經請來了心理專家。專家意見:陳建國“心境一直惡劣,長期壓抑。心理障礙長期得不到矯正,最終引發暴力行為”。

其實,在記者看來,陳建國的生存狀態並未到絕境,村幹部、親戚、老師的關懷一直圍繞。最終他仍選擇殺人,自身責任不可推卸。心理學裏有個“歸因理論”,陳建國就是自怨自艾,將苦難全歸於外部因素,靠主觀情緒來主導行為,最終走上複仇之路。

問及今後的打算,陳建國對著記者一陣搖頭,他說現在沒有,也不願意想,隻想在牢裏平靜生活,好好改造。

也許,現在的心理狀態才是陳建國久久尋求的。4年的監獄生活,足夠陳建國撫平自己滿是創傷的心。記者期待他歸來的一天,畢竟,他還年輕,路還很長。

陳建國的“三重門”

王皓

家庭

根據心理學理論,早年的經曆對一個人的情緒發展和個性形成有重要的影響,3—6歲時是人類心理發展的“俄狄浦斯”期,這個時期兒童隻有通過認同同性父母,習得性別角色和社會規範。

陳建國的童年是不幸的,首先就是父親過早出走。男孩通過對父親的認同,形成安全感和自信心,鍛煉膽量和意誌。陳建國在這樣一個心理發展的關鍵期缺失了父親的形象,這是導致他以後性格內向、自卑、木訥的原因之一。

孤獨會嚴重阻礙人際交流,加上農村閉塞的環境,青少年極易出現行為偏差

父親的不爭氣,二叔又背上了犯罪的罵名。父輩的名聲讓他認為自己一定會受牽連,加上輿論的是非議論,更加劇了他內心的恥辱感與自卑感。

母親最能給兒童最可靠的安全感和滿足感,十歲的兒童對母親還處於依戀期。母親的突然離去,讓陳建國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一個十歲的孩子沒有流一滴眼淚,是堅強,也恰恰表明了他極力掩飾的無助和脆弱。

親人的接連離去,讓他產生“愛不會長久”的想法,使陳建國對自己能否擁有愛產生了懷疑與不信任感。他知道班主任鄭老師關心他,但平日卻總在她麵前調皮搗蛋,除了想掩飾他內心的衝動外,他還想以自己的“不乖”引起老師的格外注意,從而可以讓這份愛持續下去。

6—11歲是決定一個人的心理傾向是勤奮向上還是自卑、自暴自棄的關鍵階段。

由於母親和陳紹林的事情,陳建國常常因此受到同齡孩子的侮辱。在與同輩的比較中,陳建國體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難堪,這使得他的性格一步步滑向自卑的深淵。

極度的自卑往往會轉向極度的自尊,特別是當他被周圍人輕視、嘲笑或侮辱時,這種自卑心理會大大加強,出現攻擊性行為。這可以從陳建國經常和同學打架看出。

性格上的缺陷並不是導致陳建國極端行為最主要的原因,對性的扭曲認識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剛上小學的陳建國親眼目睹男女之事,而且還是自己的母親。他沒有渠道了解“性”的真相,認知一開始就有偏差。陳建國從小對性的認識發生扭曲,但是陳建國的母親、親戚卻沒能意識到這一點,錯過了給他解開“心結”的最好時機。

陳建國到青春期後,隨著性激素的分泌增多,開始體驗到性衝動,開始關注異性。但是童年留下的陰影從潛意識裏“跳”了出來:一方麵他渴望與異性朋友交往,另一方麵又覺得男女交往是不潔的事情。於是他不敢去接近異性,心中充滿了矛盾與罪惡感。

性衝動是“一種生命能量”,當它積聚到一定程度就應該讓它有合理的宣泄途徑。陳建國缺乏科學的性知識,為此而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

日記

每個人解決其自卑感的方式影響他的行為模式,沒有人能長期忍受自卑感,他一定會采取某種行動來解除自己的緊張和焦慮。這是一種心理防禦機製。

在本案裏,陳建國所有的心理宣泄幾乎全部用日記,通過寫日記,陳建國內心的鬱悶和壓抑的情緒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緩解。但他並沒有找到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每一次翻看日記都是一次強化不良情緒過程,累積到最後,終於由內省轉為找尋外在突破對象。

(作者係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專業研究生)

誰來走進他們孤獨的心

葛明亮透過陳建國的故事,我們仿佛看到了他扭曲的心靈在苦苦掙紮。在廣袤的田野,在陳建國的身後,是千千萬萬的農村青少年。不是每個人都有心理障礙,但民航村的殺人事件足以起到警示作用:農村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形勢嚴峻。

傅宏教授

青少年是人格發展的關鍵期,但陳建國事件的調查表明,當前農村的心理健康教育幾乎是個盲區,這種狀況不得不讓人憂心忡忡。

帶著這樣的關注與思考,《清風苑》記者在2006年5月25日采訪了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傅宏。

《清風苑》:傅教授,陳建國的案例在農村屬於特例還是常有發生?還有哪些現象值得關注?

傅宏:和其他農村的孩子相比,陳建國的案子相對極端,尤其是他選擇的最終的爆發方式。但是,從陳建國身上,確實體現了農村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缺位。而且當前農村,確實有一種現象值得注意,很可能進一步放射出這種缺位的危險性。

中國有1.2億農村外出打工人員,2000萬留守兒童,這是個驚人的數字。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誰來關注?

父母長期不在,會導致兒童不安全感產生,影響成年後的個人體驗,如恐懼、焦慮;兒童失去早期模仿對象,無法直接從父母身上習得社會規範、性別角色。在人格形成過程裏,雙親的作用無可替代。

父母外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帶孩子就很自然,這樣的隔代教育弊端很明顯:長輩基本是文盲,他們所能認識的教養方式隻有溺愛,這容易使孩子養成專橫、任性的不良性格;由於年齡懸殊過大,老人和孩子交流存在障礙,也不可能形成良性親情互動。

這類心理畸變的過程,我們可以從陳建國身上找到影子。所以,從這個層麵上看,陳建國的案件可以申發開去,對我們整個農村孩子的心理健康教育有啟示。陳建國完全可以作為典型案例研究。

《清風苑》:除了家庭因素,還有哪些因素影響農村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傅宏:影響心理健康的因素具有共性,比如孩子的家庭環境、教育背景、社區關懷等。父母外出打工,農村社區建設處於落後狀況,留下的主陣地就是學校教育了。但現在我們的師資遠遠跟不上心理教育的要求,遠遠不能令人滿意。

像美國,心理學學科本身發展比較成熟,學校心理健康已經形成體係。美國中小學有專職的心理輔導員,要求嚴格:基本上都是碩士學位,接受特殊訓練,必須經過至少一年的實習才能獲得州的認證。

中國相比而言,心理健康教育薄弱得多。大中城市如北京、上海、南京一些中學開設了心理健康教育課,每周分配一定課時,學校也有心理谘詢室,這是好現象。但大部分學校還沒將心理教育納入教學計劃,即使開心理健康課的學校,更多是把它當做是一種“點綴”。

農村因為貧困,教育條件相對滯後,心理健康教育幾乎是空白,尤其體現在教師隊伍建設上。一是教師缺口。現在有的農村主課老師缺口都大,更不要提心理老師。二是教師素質。教師本身的素質令人擔憂,他們沒有經過係統培訓,很難勝任心理教育。

《清風苑》:那麼,農村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在現有條件下,有怎樣的途徑去化解呢?

傅宏:心理教育是大工程,通過家庭、社區、學校共同開展。在農村現有條件下,我認為,不要過分強調心理健康教育的專業化,而要把握三個基本原則:用傳統家庭倫理塑造人格;道德教育與心理教育並行;側重行為習慣的培養,使兒童順利“社會化”。

可以在有條件的中小學開設心理健康課;將現有的政治課有意識插進心理健康的內容,讓孩子學會自我保護和調節。

教育主管部門有計劃培訓教師,增強他們心理教育的意識,提醒他們關注特殊群體,如單親家庭、孤兒等。

在課堂外,向父母發送心理健康的宣傳冊;組織心理專家下鄉開講座;村委會可以利用通過廣播、電視進行心理健康知識宣傳。報紙媒體要設置家庭教育類的欄目,營造一種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氛圍。

新農民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