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姐選擇了民國十九年。她還在繈褓裏,母親經曆了與外祖母第一次看見撚軍相似的情景。縣城被一支莫名其妙的隊伍占領。他們穿著破舊的長衫、小褂,露宿在街邊屋簷下,用湖北蠻子的口音向牌坊街商戶派飯,“一席,兩席。”他們伸出手指,向人們比畫。母親做了一瓦盆粉漿麵條,炒了半盆豆芽菜,端出門外,讓他們圍聚在屋簷下吃。吃完飯,他們留下了兩張自己印製的米票,雖然這米票沒地方去兌付,城裏人仍然對這支隊伍感到不可思議,既然他們手裏拿著槍,為什麼不去搶砸店鋪?難道他們不知道人都是賤貨?你對他們越凶狠,他們越怕你、敬你;你對他們越和氣,他們越瞧不起你,欺侮你。這支隊伍離開縣城的時候,商會自衛團的人把兩個掉隊的病號抓起來,交給了國民兵團十六師,五花大綁遊街示眾,然後槍斃在南門外的亂葬岡裏。我不知道這兩個已經難以找到屍骨的外鄉人,現在是不是被追認為了烈士?牌坊街的人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支喚起他們憐憫心的隊伍幾十年後能夠奪取中國政權。紅二十六軍路過縣城的故事早已被牌坊街的人們淡忘,投奔這支隊伍的吳老師也早已戰死他鄉,隻有他那個小腳老伴還住在南門大街的小巷裏,證明著這段曆史的存在。她和我母親年齡相仿,腰背有些傴僂,白發有些稀落。1968年曾經被紅衛兵簇擁著熱鬧過一陣,現在已經不再被人提起。吳老師被追認為烈士,牌坊街的人們私下裏對他還是頗有微詞,一個中學校長幹得好好的,偏要去投紅軍,把一個貞節賢良的女人扔在世上,無兒無女孤苦伶仃地過了一生。
我大哥來到世上不久,崔二蛋的杆子打進縣城,在城裏駐紮了十幾天。土匪過後,城裏瘟疫流行,死了很多人。可是我家並沒遭受太大的損失。三叔趕來一輛大車,所有的貨物、細軟加上母親和孩子,一車拉走,在鄉下躲避了不少日子。有一位廟裏的道士,給人們散發一種連根帶葉的植物,讓大家煮湯喝。我大哥就躲過了瘟疫,長成一個潑壯的男孩。
也許我二哥來到世上的時間不合時宜,因而命途多舛。他從小愛生病,一生不斷受命運捉弄。我用周易、八卦和四柱算命術為他推算過多次,結果還是未能找到滿意的答案。他降生在狗年九月九日,秋高馬肥,高粱、穀子都已成熟,芝麻、綠豆正在開花,看不出任何不吉利的征兆。那一年市麵平靜,既沒鬧土匪,也沒過紅軍,也沒有災荒饑饉。父母親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們買下了一處院落。它坐落在全城最繁華的大牌坊和西城門之間,臨街兩間鋪麵,連著一個由廂房和堂屋組成的筒子小院。它本來是城裏有名的綢緞莊,業主染上了鴉片煙癮,生意被抽光了,當他需要鴉片的時候,我父親需要房子,這所已經破敗的宅院被我父親典當過來。當期到了,破產的綢緞莊老板繼續需要鴉片,雙方簽下轉賣契約,我父親補給他一筆錢,這所房產的業主就成了“張福祥”。我母親請慶記的賬房先生為店鋪鄭重其事取了名,“永聚祥”鐵器雜貨店,成為西門裏的一家商號。
我出世前的幾年,“永聚祥”雜貨店在牌坊街已小有名氣,雖然燈籠、笊籬仍然是父母親的看家手藝,“燈籠匠”這個稱呼卻早已被人淡忘。人們按照我父親在弟兄中的排行,稱他為“二掌櫃”。過了五十歲的父親已經開始發福,大哥、二哥經常在他突起的肚子上玩耍,把他的肩膀和腦袋當做攀爬的山巒。我母親不再是一個傲氣的女孩,她的發髻顯得更加整齊,眼睛裏透出幾分睿智和威嚴,“永聚祥”的內掌櫃在貨棧、商行之間周旋,有時到碼頭去接貨,有時代替我父親出席商家邀約的聚會,臉上帶著和悅持重的笑容,對街坊熟人的玩笑應付自如。走過大街,不斷有人和她打招呼、開玩笑。
最令父親驕傲的是我的大姐,她已經長成牌坊街出眾的女孩。朝陽初升的時分,街兩邊的店鋪剛剛打開柵板門,店裏的人都會看到“永聚祥”的大小姐身穿童子軍服,頭戴寬邊遮陽帽,肩挎雅致的書包,從西城門裏的家中走出來,走過大牌坊,穿過長長的大街,到黌學對麵的女子學校去讀書。那走路的身姿和目不側視的神氣,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放了學,她一進家門,家裏的人都會屏聲息氣,大哥、二哥也不再吵鬧。我父親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後,親自為她衝茶、拿點心。母親笑著說,看你把她慣成什麼樣兒!
我家的生意一年年看好,縣城的時局卻一天天變亂。有一天,西城門上豎起一座木頭釘成的鍾樓。看城門的馬三因此變得比過去神氣。他敲了鍾,全城的商戶都要立馬關門。——據母親說那是一種非常生動的景象,一街兩行的柵板門乒乒乓乓亂響,小販們慌慌張張抱起自己的貨物和錢褡子沒命奔竄。能鑽防空洞就鑽防空洞,鑽不到防空洞的,帶上家人往城外跑。跑不掉,就躲進寨河溝或城牆洞。其實城裏人並不是一開始就很服從馬三的指揮。第一次搞防空演習,馬三的鍾敲得不很熟練,他用連續的一聲長兩聲短的鍾聲發出預備信號,商號裏的夥計們像做遊戲一樣覺得很好玩,大多數老板認為這是一出鬧劇,聯防隊的人閑著沒事,拿城中百姓尋開心。父親和母親隻在洋片裏看到過那種張著蚱蜢翅膀似的怪物,不相信它真會飛臨自己頭頂。我父親張大嘴巴聽聯防隊長向他解釋警報信號,顯出很聽話的樣子啊啊地漫應著,覺得不過是應付公差。一聲長兩聲短,表示飛機正朝縣城方向飛來,大家做好準備,趕快關門躲避。不歇不停一個勁兒連著敲,是說飛機已經來到,人們要躲好了,別出來。如果它飛到半道拐了彎,或是飛機已經飛走,那就解除警報,當——當——,一下一下,像鬆了一口氣那樣懶洋洋的。多少年來,在我的故鄉,縣城和鄉下的學校都使用馬三的警報信號敲鍾,用一長兩短表示預備,亂點兒表示集合,解除警報的慢長聲是下課,上課則用連續的兩短。我初到省城的時候,覺得城市裏的學生聽著電鈴作息,上課、下課、集合、開飯、就寢、熄燈,沒有任何區別,能聽出什麼名堂?實在是亂彈琴。
在我出世前的兩三年間,縣城的人聽到過幾次認真的警報,也有過一兩次飛機飛過縣城的驚嚇的經曆,可我父親和母親還沒領教過飛機轟炸、掃射的場麵。仿佛那些鐵蜻蜓不過是嚇唬一下城裏的百姓,讓他們開開眼界罷了。這樣的嚇唬對一個孩子,遠比狼外婆或鬼怪妖魔威懾力強大。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看見飛機時的感覺,它經常在我的噩夢裏重現。在急促恐怖的鍾聲和亂哄哄奔跑的人群中,母親抱著我向城外狂奔。剛跑近一塊莊稼地,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呼嘯著向我逼近,母親把我按倒在麥田裏,使勁捂著我的耳朵。一個龐大的灰色影子像老鷹撲雞似的從天空俯衝下來,翅膀擦著莊稼葉子,發出可怕的轟鳴。鯨魚似的大嘴巴從我頭頂掠過,嘴巴周圍飄動著黑黑的胡須。翅膀上那塊血紅的圓團逼著我,麥苗被它扇起的風吹得向一邊歪倒。我怕極了,瞪大眼睛看著那個逼近的怪影,絕望地找不到藏身之處。紅膏藥符號的可怕,深深烙印進我的潛意識,使我多少年來不敢把日本人看做是和我們同樣的人類。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聽到飛機的聲音,心髒就會縮緊,身體就會顫栗。直到六十年代,飛機的聲音仍會使我神經緊張。
對飛機恐懼的條件反射,大約與我在母腹裏的經曆有關。
民國二十九年春天將盡的時候,我已經成為母親身體的一部分,她的血液開始注入我的生命,我在人世間擁有了一個溫暖、黑暗的空間。我的生命與城門樓上的警報鍾聲聯係在一起。警報響起一長兩短的聲音時,城裏人用慣常的猶疑不定的態度,把柵板門下入門槽,一扇一扇推進去。那時我們家的房屋還沒翻修,臨街門麵使用著綢緞莊原來的門板。那些木板早已老舊變形,把十六塊板依次推進去,讓每塊板的楔子咬緊,需要耐心和熟練。這件活兒通常由在我家當學徒的堂兄拴去幹,他擺弄慣了,不會把門板的次序弄亂,知道哪塊板有什麼毛病,怎樣推才能順當地進去。可是那天好像出了邪,拴把一塊門板斜卡在門槽裏,推也推不進,拉也拉不出。這時城樓上的警報變成當當當的亂響。父親把拴推過一邊說,快跟你二嬸出城去!母親抬起頭看看天,然後又看看父親的臉,“我看不要緊吧?”父親嚴厲地揮了一下手,還沒說出話來,嗡嗡嗡的聲音已經響徹天空。他們從來沒聽到過那麼響的聲音,站在門坎邊愣了神。跑警報的人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躲在商號門廊裏的乞丐,大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兒。“來的飛機可不少啊。”拴嘟囔著說。父親跺一下腳說,還不快走!到天主堂去!拴背起我二哥,扯著我大哥,母親和二姐跟隨著,從西城牆繞過內城河,跑向天主堂後門。天主堂牆外擠滿了人,他們身體貼緊教堂後牆,仰起頭,轉動脖頸驚恐地望著天空。教堂鍾樓頂上懸掛著一麵紅、白、綠三色旗,驚魂不定的人們提心吊膽地看著它,不知道這麵在風中飄動的意大利國旗能不能保佑他們平安?急促的奔走使母親虛弱、疲憊,她麵色蒼白,倚在教堂圍牆上喘息。父親還留在家裏,他能不能順利地把那些別扭的門板上好?飛機會不會扔炸彈?……房屋、貨物……父親……?大姐在學校裏。女校後邊有防空洞。可她很任性,會不會在洞外亂跑?防空洞能不能容下那麼多學生?嗡嗡的響聲愈來愈大,教堂的圍牆,腳下的土地,周圍的空氣仿佛全都應和著這聲音震響。飛機以空前威武的陣勢覆蓋了縣城的天空。拴從圍牆影子裏伸出腦袋,眯起眼睛盯著天上那些可怕的陰影,嘴裏喃喃地數數“……二八、二九、三十……”飛機盤旋得越來越低,堂兄數不準飛機的數目,弄不準它們究竟是三十二還是三十五?他把脖子伸得更長些,打算再數一遍。這時他看見貼著飛機的翅膀掉落下一些黑色的東西,像灌滿了糧食的布袋,接著是一片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以為飛機把炸彈投在了腳邊,看見煙霧從西門外升起,才明白教堂周圍並沒有挨炸。“捂緊耳朵!”母親大聲向她的孩子們喊叫。她彎下腰撫弄著想要大哭的二哥,把他更近地攬在自己腿邊。咕咚——咕咚——咕咚——爆炸聲一陣接著一陣,內城河的水嘩啦嘩啦蕩起一層一層波浪,火光和煙霧隨著每一聲巨響衝上天空,房屋倒塌的聲音夾雜著竹木燃燒的爆裂聲,劈劈啪啪,轟轟作響。
爆炸聲和嗡嗡聲消失後,教堂牆外的人仿佛都變成又聾又啞的傻子。他們呆愣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母親說她的耳朵像灌了鉛,好像有一隻秋蛉爬在腦後扯長聲鳴叫,使她的耳膜鼓脹難受。我堂兄拴的嘴巴一張一合,兩手在空中比畫。我大哥仰起臉扭動著脖子用遊移的目光在天上尋找。人們慢慢離開圍牆,互相呼喚著向回家的路上走。父親的身影出現在內城河邊的小路上。他急匆匆走到姐姐哥哥身邊,把二哥抓起來,舉過頭頂,讓他騎在他的脖子裏。在父親轉過身去的那一刻,母親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她手扶牆站了一會兒,心中遮上一片陰翳。她不知道這片陰翳是怎樣產生的,父親拱著他的兒子的背影,使她感到莫名的不安。就是在那一刻,母親覺察到了我的到來,我使她的心情變得煩躁沉重,從那時起,要不要我這個多餘的累贅,就成為母親沒法擺脫的心事。父親一邊走一邊急切地和他們說話,好像一家人分別了很久。當他們還沉浸在逃脫劫難的喜悅裏沒來得及在椅子裏坐穩的時候,城門樓上再次響起緊急警報鍾聲。堂兄迷惑不解地說,它們怎麼又來了?還沒炸過癮?剛從防空洞裏出來,或是剛從城外回到城裏的人們立即又陷入一場騷亂。
三十二架日本飛機一天兩次轟炸縣城,成為家鄉流傳久遠的故事。它是我在母腹裏開始人生經曆的第一幕。我仿佛親眼看見那些焦黑的梁檁斜掛在冒著黑煙的斷牆殘壁上,繁華的碼頭和熱鬧的西關變成一片瓦礫。清真寺旁的大樹上掛著一截血肉模糊的人腿,零散的肉塊和衣服碎片在樹枝上當風顫動。老五奶和她的孫子一起進城趕集,剛跑出南閣,一塊彈片把她的半邊臉削飛。人們圍著她的孫子,問他是哪村人。那孩子麵色蒼白,什麼話也說不出。西關劉表姨剛跑到防空洞旁邊,一顆炸彈落下來,六口人隻找到四塊不完整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