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木匠的女兒(1 / 3)

1木匠的女兒

我沒法想象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但我知道在牌坊街人們的眼裏,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最早發現這一點,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的同學以“洋馬”這個外號戲謔我,我明白了他們是在影射我的母親,我和他們打了一架。可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母親高高的身材在牌坊街是引人注目的。我發現沒有誰的母親能如我母親那樣引起牌坊街孩子和大人的關注。和母親一起走過大街,我能感覺到店鋪門廊裏投射出的目光,感覺到人們臉上浮現出的善意或惡意的微笑。母親的身影用驕矜、自若籠罩著我,我仿佛聽見人們發出的羨歎:瞧這女人!瞧這孩子!在這樣的感覺中長大,我無法想象人的一生除了驕矜、自若,還會有別的什麼心態。直到母親的晚年,和年近八十的母親一起上街,我仍能感到自尊心的滿足,如孩提時一樣沉浸在驕矜、自若的喜悅裏,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是個落泊回鄉、寓身市井、身份灰色的無業遊民;二哥還在邊疆勞動改造,尚未摘去右派分子的帽子。母親衣著整潔,持杖款行,一邊回應熟人們發出的親切招呼,一邊領受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的目光。我依然仿佛聽到人們心裏發出的讚歎:瞧這老太太!瞧她的兒子!和母親在一起,我血管裏的血液流動得格外歡暢,倨傲的秉性也特別令我得意。從小學到大學,到母親的晚年,她常責罵我“驕傲!你個驕傲的東西!”在我聽來,母親的責斥更像是讚賞和誇耀。

我想象著民國十二年的一天,那似乎是一個很遙遠的從前的日子。一個年輕媳婦出現在城東三裏文峰塔下的土地上,在金黃色的穀田裏彎腰收割。當她直起身擦汗的時候,溝對麵地裏的男男女女全都扭過臉來盯著她的身影。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望著她嘩笑,瞧啊!老二家的新媳婦下地了!母親身穿士林藍短褂,黑褲子,雖然按當時的風俗把濃密的黑發在腦後挽起了發髻,但那稚嫩、潤澤的臉龐和清澈的眼睛,看起來仍然像個玩心未退的女孩。

在我從小長大的過程中,老家經常誘發著我的想象。我想象著在很早很早的從前,有一幫災民,擔著擔子,推著手推車,攜家帶小,從遙遠的北方來到這座縣城。他們走出南門,越過城河,走過一座石碑搭起的小橋。向東望去,一道丘陵的影子隆起在東方天宇,丘陵上聳立著一座九層磚塔。沿著長滿野草的土路走上岡坡,腳下是一片溝壑隔斷的荒野。這些外鄉人在這外鄉的荒坡裏住下來,蓋起房屋,種下樹木,打下水井,搭起雞舍、牛棚。文峰塔下有了炊煙,有了呼兒喚女的聲音。他們操著和本地人不同的口音,在周圍莊園裏幹活。人們把這地方叫做“侉子營”。也許這些被當地人稱為侉子的人就是我的先祖,也許在某一次變遷中,我的先祖從侉子們手中把這座莊園變成了自己的產業。這一切本來和我沒什麼關係,由於母親的到來,它成了我的老家。這很自然,也很奇怪。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不斷被這個問題困擾,不明白我的生命和侉子營是怎樣被聯係在一起的?如果不是南閣街姓田的木匠去世,他的女兒正當婚齡沒找到婆家;如果不是因為牌坊街的燈籠匠答應給我的外祖母買頭驢子,我母親這個木匠的女兒就不會嫁給他,侉子營對於我也就毫不相幹,我會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個小村;這小村也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我這個人。侉子營變成我生命中的一個世界,完全是因為外祖父去世了,外祖母需要一頭驢子。外祖母有了一頭驢,舅父、舅母就能繼續開他們的磨房,繼續賣蒸饃。我母親為了換這頭驢,嫁給了牌坊街的燈籠匠,燈籠匠出生在侉子營張家,我就成了張家的後代,我的孩子們也成了張家的後代,侉子營對於我和我的孩子,不再是地球上的一個普通的村莊,它成了我的家族血脈的淵源。

後來母親告訴我,溝對麵的村子叫“城拐角”,它是我的姥姥家,我姥爺的弟兄的子孫們仍然住在那兒。“城拐角”這個村名於是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充滿了神秘感。是某種神秘的力量使牌坊街的一個孩子和城外這兩個村莊聯係在一起。無論出東門還是出南門,隻要走出縣城,就會看見一抹灰黑色的影子貼在城東岡坡上,像天地間的一片雲彩。站在村頭回望縣城,巍峨的城牆從兩個方向蜿蜒而來,交會成一個巨大的拐角。“城拐角”和“侉子營”隔一條大路,岡上岡下相望,和文峰塔構成三角。兩村的土地隔一條荒溝。幹活歇息的時候,姥姥家“城拐角”的人和老家“侉子營”的人湊在一起,脫下一隻鞋子,墊在屁股下,坐在溝邊抽煙說話。說誰家的老人病了;誰家新添了孩子;誰家的媳婦和婆母鬧了什麼糾紛。有了紅白喜事,兩村的人都要互相通知。這平常的農村風景,因為一頭驢,和我的生命景象交織在一起。我既然做了張家的後代,張家祖上的故事也必然進入我童蒙未開的兒時記憶。

我不知道黌學的石碑上是不是真有我姥爺的名字,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我曾經找到過那通石碑,它就在先叫初級師範後叫第四中學的校門外,那上麵確有張鳳吾這三個字。有時候又對這三個字是不是我姥爺感到疑惑。如果這個張鳳吾不是我的姥爺,有沒有這通石碑,碑上有沒有這個名字,對我也就無關緊要。然而父輩和兄長們言之鑿鑿,說我姥爺確是本縣最後一次鄉試的秀才。如果不廢科舉,也許我家也能如西關的曲八老一樣在門前豎一座鐵旗杆。所以,他們有理由痛恨無事生非的羅六爺——一個與我家毫不沾邊的人,影響了我家的家族史。他住在離城七十裏的偏遠鄉村,自己是前清舉人,卻跑到城裏來多管閑事,糾集一夥人把洋人的教堂給砸了,害得全縣城鄉按戶攤派教捐,賠償洋人的損失。27000兩銀子固然不是小數,停止本縣文、武科舉考試五年的處罰,可讓父老鄉親們傷透了腦筋,這處罰實在太嚴重了,它等於抽撤了全縣莘莘學子成龍上天之梯,使家鄉的有誌之士喪失了做大清賢臣的最後機會。那次停考後不久,科舉就被廢除,讀論語、孟子的人再也無法做秀才,更不要說舉人、進士。這樁發生在光緒年間的公案,斷送了我姥爺的前程,影響到張家的門楣。一個耕讀持家的家族,從此心灰意冷,“讀書還有啥用啊?”

父親最先覺悟,他不再如祖父那樣留戀“之乎者也”,他去向一個大字不識的遠親學手藝,及早成為牌坊街的燈籠匠,變為縣城的市民。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張家的晚輩們甚至連初中、小學都覺得多餘,“認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他們當中更明白一些的幹脆一個字也不要認,“不識字多省心!打右派、查反動標語,這類事再也攤不到頭上來。”我猜想我的先輩早已認同這種認識,所以沒給我們留下家譜、契約、證件、紀錄之類任何見諸文字的負累,在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裏佑護了後代,不至於給張家大多數族人的光彩身份添麻煩。禮儀上帶來一點小小的混亂,有誰會計較它?我的堂兄把他的幾個兒子取名叫學×、學×,母親詫異地說,你爺爺叫張學義,你兒子叫張學×,和他姥爺排一個字牌?堂兄淡然一笑,“起名字不過是在生產隊的記工本上有個記號,認那麼真幹啥?”母親笑了,她不得不承認堂兄的話自有他的道理。那些出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晚輩,大妮、小妮、大娃、二娃……嘴裏叫得飛熟,誰能記得他們的名字?母親去世的時候,許多熟悉的親族來吊祭,事後那些記在吊唁簿上的名字顯得陌生而荒謬,我竟沒法把他們與現實中的人對照起來。這使我明白了文字的符號作用其實也微乎其微,文字如果不被識字的人當做進身、勾鬥的武器,那也不過是沒事找事折騰自己和別人多餘的精力,用來滿足虛榮心和優越感罷了。從前清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張家子孫因為不讀書、不識字而保持了混蒙本色,對身曆的亂世渾然不覺,連“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人生哲學也不需要,就如魯迅所說,種田就種田,舂米就舂米,因而保持了家族的人丁興旺,太平安樂。

我猜想母親初嫁侉子營的時候,日子是平靜、安逸的。她經常在這條縣城通往小村的土路上往返。有時跟在父親身後,有時獨自一人。後來是抱著或背著孩子,再後來,有女孩和男孩在她身前身後跑動。他們在鐵輪車的轍印間奔跑,追逐草叢中飛起的蚱蜢。莊稼發出沙沙的喧響,蚰子在豆葉下起勁鳴噪。大路向坡頂繞出一個漫彎,走上岡,看見村邊的小樹林,像灰色紗幕,掩映著黃土牆和黑房頂。一條肥大的黃狗從林子後竄出來,搖著尾巴,繞著人的兩腿,唧唧噥噥撲上撲下,用滴落口水的舌頭親熱地舔逗母親的手腳。母親一邊嗬一邊撫弄它光滑宜人的皮毛。大黃狗一直這樣繞前繞後地躥跳著把他們引進院子。父輩生活的院子是一座坐西朝東的大院,倚著坡勢從堂屋向大門傾斜。院門口像所有農家一樣,有一口泛著泡沫的漚糞池,池裏浸泡著牛糞和柴草,空中飛舞著霧一般的蜢蟲。站在大門口,情不自禁地被不遠處的池塘吸引。它清澈,明亮,水麵上漂浮著墨綠的荷葉,小樹和灌木的倒影在岸邊浮動。我進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籮筐裏壓上饅頭,放上幾塊斷磚,把它沉進塘去,過一陣提上來,就會有魚蝦在筐底蹦跳。挨著大門是一間儲放牛草的倉房,我經常和堂兄們在這兒捉迷藏。甬路左邊有一台石碾,歲月在發灰的石頭上布滿星星點點的麻坑。和大門相連的東屋是牛屋和磨房,門口有一棵老棗樹,一到秋天就閃爍著惹人眼饞的星星似的紅棗。北屋是叔父們居住的廂房。嬸母用鐵麵盆打來一盆水,泡上一塊家織布方巾。母親一邊洗臉一邊和嬸母說話,城裏鄉下的瑣事使她們喋喋不休。

母親很喜歡鄉下,這種感情一直傳延到我的兒子。我因此為我的孫子以後的後人擔憂,沒有一個可以懷戀、追憶的鄉村老家,他們的記憶世界會不會變得枯燥、乏味?盡管歲月流逝,老家變得麵目全非、舊景不再,使人傷感,可它深印入我童年的心中,成為屬於自己獨有的永遠不會破滅的童話世界,在冗煩的人生途程中,不斷喚起我的念想和溫情。和母親一起在鄉下度過的麥收季節的印象,至今仍然在我心中激發著濕潤、美麗和遼遠的懷想。

在那樣的季節,一家老小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星星在天頂閃耀,晨風中流溢著成熟的麥田的氣息,咳嗽、說話和狗的跑動聲從黑暗中傳來。“吃杯茶”掠過頭頂,在天空響亮地鳴叫,吃—杯—茶!吃杯—吃杯—茶!隨著麥葉和鐮刀嚓嚓的響聲,白白的麥田被分割出一道道黑色的斑塊,斑塊不斷擴大,逐漸連成一片。第一縷霞光抹亮天際,人們仿佛才從夢境中醒來。褲腳被露水濕透,鞋子變成泥坨。妯娌們顯露出各自的身形和麵目,停下手中鐮刀,用刁鑽的話鬥嘴、開玩笑。太陽冒出地平線,輪到下廚的媳婦提前收工,鐮刀夾在腋下,沿著田邊小路向村子走。炊煙從霧騰騰的林子背後升起,在初升的陽光裏飄散。

收完莊稼,母親重新出現在牌坊街。身邊多了一個年輕女人,燈籠匠的買賣顯得更加興旺。他不必像從前那樣,來了顧客就得放下手裏活兒去招呼,現在他可以一邊和顧客笑模悠悠應酬,一邊繼續幹他的活兒,母親會去照應買主。這個在牌坊街初見市麵的小媳婦,說話爽朗,語氣誠懇,三言兩語就能讓顧客輕鬆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樂意聽她為他們出主意。如果有誰想耍一耍小聰明,故意用出格的價錢和她搞價,她會嗔起臉,把東西從買主手中拿過來,擺好在貨攤上,揮一下手說,你到別處去吧。

燈籠匠的貨攤漸漸變得琳琅繁複,出現了鋤頭、鐵鍬、牛韁繩,樹皮碾成的治棉蟲的大藥,山裏來的染衣服的橡子殼,藤條編成的鞭杆……一進臘月,父親和母親就連明徹夜做活兒,燈籠、笊籬堆滿半間屋子。過了二十三,各家商店把貨物擺出門外,過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牌坊街一派喜氣洋洋的熱鬧景象。父親、母親在貨攤前忙碌,直到集市散去,才顧得上吃飯。

在我出世之前,我的姐姐、哥哥們選擇了不同的時機,來到這個充滿生機和罪惡、不斷編織著故事的花花世界。

我大姐出生在虎年,她選擇了學生們上街遊行的時刻。收生婆把她遞到母親懷裏的時候,一幫學生正把隔壁京貨鋪裏的東西拿到街上去焚燒。外祖母以為是土匪杆子進了城。父親說,沒事,這是學生們查抄日貨哩,咱這兒又沒日貨。外祖母把我大姐抱起來,親親她的臉蛋說,長大了可別跟他們學,到街上去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