饃已經蒸好,舅母剛把籠屜掀開。雞也煮熟了,外祖母刷洗好了大瓦盆。為解決筷子問題,外祖父找來一把高粱葶,拿刀剁齊,用抹布擦淨。可是那些人沒顧上吃這頓飯,一鍋非常使人眼饞的又白又暄的大杠子饃他們連看都沒看一眼。按照外祖母的說法,當她準備把鍋裏的雞肉向瓦盆裏舀的時候,東門外響起了槍聲。按照舅母的說法,槍聲是從北門外響起的。她們一致的看法是,那槍聲和李老杠進城時完全不同。它們不像槍響,而像一個人在不歇不停地發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老杠的弟兄們抓起自己的東西向外奔跑的時候,槍聲像過年的爆竹一樣響徹了全城。那群粗壯的大漢如一群急著逃命的牲口,擠擠撞撞跑上大街。下棋的小夥子剛撲出門外,就像腳下絆著了門檻似的一頭栽倒在流水溝裏。
大約這是母親一生中對於戰爭的最深刻的記憶。槍聲平息之後,她捂著耳朵藏在天盛德文具店的後園裏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天盛德門口掛了一麵小藍旗,表示這是李老杠弟兄們的眷屬,任何人不得進入。母親和街坊上的女孩們躲在這兒,給楊老板幫了大忙,由於她們的緣故,那些穿灰軍裝的人不再追究楊老板的通匪罪。小舅去叫母親回家,他的腳上沾滿了血汙。一堆死屍堵著天盛德的柵板門,小舅拉著母親的手,從屍體上踩過。軟乎乎的肉體在腳下散發出熱氣,腥臭氣味熏得他們頭暈眼花。從商號裏搶出來的綢緞、布匹浸泡在黑紫色的血水裏。
母親剛回到家裏,鄧老五帶著幾個身穿灰軍服的人走進來。他住在外祖父隔壁,是牛市上的經紀,南閣街的甲長。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繞著棺材,用手裏的馬鞭敲著棺材板說,“這活兒做的不錯嘛。”外祖父滿臉堆笑地說,“還沒做好。批灰還不幹。老總。”軍官伸長脖頸裏外察看了一番,“沒關係。我看不錯。”鄧老五湊過來說,“大哥,這是王參謀。他們想……”“咱們有個連長犧牲了。為城裏父老鄉親捐軀了。”外祖父翹起下巴看著王參謀的臉,外祖母從屋裏走出來,聲音急促地說,“這貨已經有家了。人家給二十五塊錢……”王參謀笑了笑,“我們是四十七軍。老人家,我們的連長犧牲了,需要一口棺材埋葬烈士。”在那樣的時刻,外祖母比外祖父顯得更勇敢,她說,我們小門小戶的窮人,靠這點手藝養家糊口,買這棵樹,老貨在河灘裏走了兩天,他兩天隻吃了一個菜餅子。可是王參謀一點也不在乎外祖母的嘮叨,他既不笑,也不發怒,馬鞭在手裏揮了一下,指著外祖父說,“好吧,你跟我們去領賞。”外祖父看看王參謀的臉,再看看鄧老五的臉,外祖母說,“跟你們說過,人家已經給過錢了。”王參謀不理睬外祖母,幾個當兵的也不理睬外祖母,他們毛手毛腳抬起棺材,在走出大門的時候,在門框上磕碰了幾下,外祖父喊道,批灰!批灰碰掉了!
直到黃昏時分外祖父才回家。他手裏捏著一張紙條,那是四十七軍的米票。
第二天一早四十七軍開拔了。外祖父拿這張米票去找鄧老五,鄧老五說這礙我什麼事,你到糧行去嘛,四十七軍有指定的糧行。外祖父到糧行去,他走遍了西關七、八家糧行,沒有一家認賬。外祖父又去找鄧老五,鄧老五說,你找我,我找誰?他們把我家的門板都摘走了,瞧,我這兒的米票找誰?
外祖父回到家,獨自坐在院裏。大舅、二舅都溜了,母親和舅母躲在灶房裏不敢大聲說話。前一天李老杠的隊伍留下一鍋雞肉,大舅、二舅他們都吃得拉肚子。外祖母把剩下的骨頭煮了煮,給外祖父端去一碗雞湯。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外祖父腳邊,外祖父低頭看了看,霍一下從地上跳起,揪著外祖母的頭發,朝她身上亂踢亂打。母親從灶房裏衝出來,拚命把外祖父推開。
好哇!好哇!他氣喘籲籲地喊叫著,把雞肉偷吃完了,給我端一碗骨頭!
外祖母什麼話也沒說,她轉身走進屋子,包了兩件換洗衣服,匆匆忙忙走出大門。
外祖父站在院裏喘了一陣氣,從門後拉出一把钁頭,又找出一把鐵鍬。他用磨石把钁頭和鐵鍬上的鏽泥擦幹淨,背著家夥向外走。舅母小聲對母親說,“快去找你大哥、二哥。”
大舅、二舅在南門外亂葬岡找到外祖父,他已經把四十七軍那個連長的墳墓掘開。小舅說,爹,算了。大舅悶聲不響站在那兒,看著外祖父掀開棺蓋,把棺材頂撂到地上。棺材裏的小夥子麵目並不可怕,他軍裝胸前綴著長方形徽章的地方透出一塊黑色血汙。小舅說,爹,別弄了。外祖父頭也不抬地幹自己的活。他用钁頭把死人的腿勾起來,放到棺材後圍上,然後兩手拽著僵硬的腳杆,把屍體拖出地麵。大舅拿起鐵鍬,幫著掏空棺材周圍的泥土。他們把棺材抬出來,再把死人扔進墓坑,填上土。
外祖父把棺材清掃幹淨,讓它在野地裏晾了半天,然後用磨石把棺材裏外打磨一遍。他背著手在那座草草掩埋的連長的墓前站了一會兒,突然跳著腳大罵起來。他用最粗野最難聽的話辱罵墳裏的死人,辱罵亂葬岡上那些剛剛下葬的野鬼,罵鄧老五,罵王參謀,罵大舅、二舅、外祖母,他越罵越生氣,止不住用腳踢那座墳墓,踢那口棺材。
母親說,從那時起,外祖父中了邪,他不吃飯,不做活,狂躁不安,脾氣乖張,動不動就毫無來由地打人、罵人。大舅、二舅每天在外邊遊蕩,不敢進家。舅母也回娘家去躲著。外祖母上街買了鞭炮、紙錢,蒸十個供香饃,到連長墳前燒祭。她說,長官,那老東西脾氣不好,求你別和他一般見識。我讓孩子給你添墳,請法師為你做法事,保佑你早一天升天成神。東關的馬法師到家裏來做了一場法事,外祖父開始吃東西。他不再發脾氣,也不再煩躁不安,每天脫了鞋,半蹲在棺材旁邊的小椅上發呆。
如果不是驢子丟了,外祖父的病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他已經照外祖母的吩咐,把棺材漆好。外祖母說,那位長官給她托夢,說他升了團長,調防到山東去了,用不著這口棺材了。
由於時局不好,蒸饃生意間間斷斷,糧行不肯賒賬,小毛驢沒多少活幹,一直拴在灶房後的驢棚裏。頭天夜裏臨睡時外祖母給它上過一夥草,第二天一早不見了。那時大舅、二舅都不在家,起初外祖母以為是小舅把它牽出去遛了。後來小舅從外邊回來,一邊走一邊打嗬欠。外祖母問,驢呢?小舅說驢不是在屋裏嗎?外祖母說你沒把它牽出去?小舅說,我在鴨子那兒玩,天晚了沒回來。外祖母到南閣外去找大舅,大舅在趕驢販們的大炕上抽大煙,他把煙槍從嘴裏拿出來,翹起頭說,驢丟了?那可省事了,草料也省了。外祖母罵他,說肯定是他把驢偷出去換大煙了。大舅說你怎麼不去問老二,看他昨天晚上輸了多少錢?舅母說昨天晚上聽見大門響,聽見驢蹄子從院裏走過,隻有老二回來了一趟。外祖母追問小舅,小舅發誓賭咒,要是我偷了驢,讓我雙手從胳膊彎那兒爛掉,要是我沒偷,讓誣我的人嘴上長疔瘡。外祖父掂起一塊劈柴棒子去追打小舅,小舅撒腿就跑。他跳過寨河,消失在郊外的大路上。
那天夜裏,小舅撥開大門,來到母親床前,從衣袋裏掏出一塊霜糖。他說,你到咱媽屋裏去,把牆上掛的那雙鞋偷給我。我母親躡手躡腳把那雙鞋從外祖母床後的牆上偷出來。那是外祖母為小舅做的新鞋,黑土布麵,麻袼褙底,逢年過節或是走親戚的時候才能穿。母親和他一起走到大門口。她說小哥,你到哪兒去?小舅說我去投四十七軍。母親說他們不是走遠了嗎?小舅說,他們還在鹿頭鎮駐紮著。母親站在大門口台階上,看著小舅的身影匆匆隱進夜霧。從此以後,小舅再沒回來。牌坊街的範掌櫃說,有位跑漢口做生意的客官,在漢陽碰上四十七軍槍斃人,有個穿軍裝的小夥子被綁著遊街,一邊走一邊喊牌子,說我叫田春貴,家住唐縣南閣街,哪位客官路過我家,給我父母捎個信。可是不久之後,又有人說在老河口看見小舅,說他當上了師長的馬弁。那人還和他一起到酒館裏去喝了酒。1983年,有位台灣回來的退役老兵,通過鄉政府打聽田春貴的家人。以表兄的說法,小舅會在今年或明年從台灣回來探親。可是直到現在,小舅還是沒有消息。
小舅出走後,外祖父不準大舅進家,他把他和舅母的東西扔出門外,手提柴棒守在大門口。我大舅用稿薦卷起破被,帶著舅母在火神廟廊簷下過夜。因為舅母和南門大街方家是遠親,托人說情,去給方家看祠堂,住進方家祠堂的邊屋裏。
那時母親已經十六歲。她到光華煙廠去做撕煙工。母親和煙的淵源也許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吧?在一座塵埃彌漫的大屋子裏,十幾個女孩嘰嘰喳喳搬弄剛從馬車上卸下的葦席包。剪斷捆紮在包上的草繩,打開葦席,黃褐色的煙葉從包裏散落出來。女孩們猛烈地咳嗆著,將粘連在一起的煙葉一片一片揭開,葉梗擇下來,捋放整齊,抬送到碎煙機旁。夥計驗看了籮裏撕好的煙葉,過磅,發簽。攢夠二十支簽,母親就能到賬房去領一個銅板。
外祖母認為那口棺材不送走,外祖父的病就不會好。她托一位遠房親戚,把棺材捐給十八裏河祖師廟,拿自己出嫁時的銀貨到當鋪去當掉,捧著錢回來,對外祖父說,棺材賣了,價錢還不錯。
外祖母到大牌坊鄭家酒館去買了一壺熱黃酒,在楊家樓口買一包炸焦魚,當她跨進家門的時候,看見院裏的椅子上沒有外祖父的身影。
她一手提著黃酒,一手舉著荷葉包,探頭向屋裏看。看見外祖父斜躺在當門席子上。她說,天都晌午了你還躺著!
看外祖父沒有動靜,外祖母踏著席邊走進屋裏。她說,不是跟你說了,天都晌午了嘛!
外祖父仍然沒有動靜。外祖母彎下腰,俯在外祖父臉上。外祖父的頭下墊著一塊磚,頭歪在磚沿上,嘴角淌下很長的涎水。他手邊滾落著一坨汙泥似的東西,上邊留著鮮明的牙痕。——外祖父在鴉片上留下的牙痕,使我對他那剛健的牙齒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像縣城一般人那樣去投井、上吊,在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上,外祖父表現出反傳統的精神。
做了一生木匠的外祖父,終於沒能享用棺木。為了避免泥土直接落到外祖父臉上,母親用撕煙掙到的銅板為他買了一領黍箔。1958年,縣城跑步進入社會主義。為了趕英、超美,在大煉鋼鐵運動中,全縣城鄉掀起挖墳掘墓熱潮。挖掘墳墓不僅是貫徹農業八字憲法,深翻土地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小高爐,遍地起,它們日日夜夜需要冒煙,需要填進能夠燃燒的東西。人們把村子裏和田野上的樹木燒光之後,不能容忍那麼多上好的木材被死人霸占著。他們並不在乎有沒有鐵水流出,那些油漆過的棺材板在小高爐裏劈啪爆燃,人們就得到了一種破壞舊世界的豪邁和滿足,獲得了大躍進的快活。我們新民街民兵營長餘木鎖,帶領民兵營的同誌們去挖掘南門外的亂葬岡。他挖開外祖父的墳頭,發現墓坑中隻有塌陷在泥土裏的朽爛的黍箔。他啐了一口唾沫說,這家夥真狡猾。他當然不知道他所幹的事我外祖父三十年前已經幹過。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傾力為他辦喪事,為他使用了最好的柏木棺材,在1958年掘墳運動中成為首選目標。我母親讓我大哥從鄭州趕回去,希望他能找縣裏的領導講講情,保住父親的墳墓,結果未能如願。父親像所有墳墓裏的有產者一樣,被趕出棺材,抖亂屍骨;外祖父卻完好無損地安然睡他的大覺。他比那些在與舊世界的鬥爭中隻會失去鐐銬的無產者更徹底、更先鋒,他連鐐銬也無從失去。外祖父沒帶過鐐銬。他什麼也沒失去,甚至連一床被子也沒留給這個世界。他把被子當掉,買了鴉片。他吞掉的其實是自己的被褥。
外祖母並沒有過多的悲傷,她隻是有些忿忿不平,“這老東西,他倒自在!”
外祖父去世不久,有人給母親提親。男方是常在牌坊街擺攤的燈籠匠。家在文峰塔東邊,離城三裏路。不算大戶,也不算窮人,父母弟兄聚居,十幾畝地自種自吃。外祖母去相了親,覺得還不錯。給兒女定親是父母的事,無須征求兒女意見。為了避免青春年少心生不端,不到結婚拜天地,不讓他們知道對方是誰,更不能私相來往。可是外祖父對這一切煩瑣的俗事已經撒手;舅母在事關婆妹的婚事上不願插言;母親又很任性。外祖母隻好違背常禮,把母親叫過來,和她商量這件事。
母親說,他能給俺媽買頭驢嗎?
燈籠匠答應給外祖母買頭驢,母親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臨出嫁的時候,母親對外祖母和舅母說,是我給你們換了一頭驢。
外祖母又有了一頭驢子。牌坊街那個姓張的燈籠匠就成為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