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十七歲的雜貨店小姐(2 / 3)

王月老到我家來的時候,我父親到西關貨棧裏去了,我母親顧不上照應他,她隔著櫃台和他打招呼說,包壺裏有茶,你自己倒吧。王月老倚在茶桌邊,拿起桌上的茶碗給自己倒一碗茶。一邊喝,一邊和買東西的顧客搭訕。那時候,城南幾十裏的湖陽鎮剛遭到日本馬隊騷擾,縣城周圍人心浮動,糧食和日用雜貨看漲,店裏的買賣很熱鬧,前半天的集市銷出去不少貨物,還做成兩筆批發生意,母親心情很好。王月老沒有走的意思,母親也不想讓他走,家裏已經好久沒來過媒人了。母親打趣地說,“王月老今天晌午沒酒場?”

王月老半開玩笑地說,“我把酒場放到你這兒了。”

“那好說,”母親從櫃裏拿出幾張鈔票對我堂兄拴說,“去提兩壺黃酒來。”

王月老笑了,“二掌櫃家的當真了!我可不喜歡打人家的秋風。你出酒,我出菜。”

母親沒讓他買菜,她也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你不定想打我家誰的主意呢,讓你買菜我心裏不踏實。”

王月老拿手在臉前晃了一下,“誰家的媒我都敢說,就你家的媒我不敢說。”

“咋?我的兒女拿不出手?”

“二掌櫃家的呀,誰不知道大牌坊鐵器鋪的兒女一個賽過一個?誰不知道二掌櫃家的眼光高啊!”

父親從店外走進來,母親衝著父親說,“聽見沒有,王月老他還沒開口,先給咱們倒打一耙。”

父親笑了笑說,“喝酒吧,說不說媒,酒都要喝。”

我父親沒把王月老讓進客屋去,到客屋去坐在方桌邊吃飯,顯得過於鄭重。他在二門裏扁豆棚下擺一張小桌,氣氛更隨便。

大姐放學從酒桌邊過,父親樂樂嗬嗬和她打招呼,大姐隻偏頭衝他動了動嘴角,她從不在父親的客人麵前停留,這個紅臉膛老頭她沒見過,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這場酒與她有什麼關係,因而對老頭笑眯眯的目光也沒在意。

那時我還沒出生。我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遊蕩,不知道人世間發生著什麼。如果我已經出生,說不定我會賴在酒桌邊,不吃幾條焦魚不肯走開。看大人們麵酣耳熱,表情誇張,用變腔走調的聲音說話,是件很好玩的事。

王月老說出朱家軋花鋪來,父親和母親的確有點出乎預料。他們愣了一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猜想,究竟什麼樣的人家才是滿意的人家,連母親自己也說不清楚。

王月老看著父親的臉,高腔大調地說,“興泰呀,元亨呀,還有我不說你也知道的城裏那些紳士行裏的……論頭臉,論家財,比朱家強的多了,可像你二掌櫃這樣忠厚老誠的人家,我敢說你也不想攀他們。朱家在城裏算不得高門大戶,朱掌櫃跟你二掌櫃一樣是本分的生意人,沒什麼靠山,也不巴結誰,隻靠手藝、信譽在城裏混人。彈花、軋花這一行,城裏誰比得過朱家?誰的生意做得過他?”

父親笑著點了點頭。一個編燈籠、笊籬起家的人,父親對高門大戶總是心存戒備,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王月老知道父親看重什麼,即使那不過是一個手藝人的褊狹,往往不合時宜,可像父親這樣的人,對自己的信條很執拗。

母親更看重女兒未來的地位。王月老說那是朱家唯一的男孩,母親立即“哎呀”了一聲,“那可不行。一個嬌寶蛋,不定慣成什麼樣子。我這丫頭被他爹從小慣大,什麼屈都不受,什麼活都沒指望她幹過,我怕咱伺候不住人家。”

“我知道,知道!要是慣壞了的,我敢跟你說?那孩子你沒見過,靦腆得像個大姑娘,見了生人都臉紅。從小到大,在學校沒和人吵過嘴,在家沒大聲說過話。他家有夥計、女嫂、廚仗,什麼活用得著媳婦去幹?”

母親一個勁說不行,可王月老醉意已濃,舌頭開始發僵,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手攬父親肩膀,嘴唇蹭著他的臉頰,咬著父親的耳朵說:“朱家這娃在惠民中學讀書,大名朱雲海。你不能光聽我一麵之詞,還是親自打聽打聽好。”

父親和母親沒有立即去打聽朱家和他們的兒子。在要不要結這門親的問題上,他們有過一番議論。朱家軋花鋪是縣城最早使用鐵製軋花機的作坊,軸杠、軸承,刺條、滾子,這些軋花配件是我家經營的鐵器,兩家免不了生意上的來往,應該算是互相有所了解。朱家確如王月老的評價,在城裏算不上高門大戶,夠不到士紳、頭麵的份,不過是靠手藝發家的殷實小康人家,夫婦倆確也算得城裏名聲不錯的生意人,誰提起來都會說“一百茬的好人!”這比較投合父親的心意,但真要做親家,他們一時還難以拿定主意。

這期間縣城發生了很多事。按照縣誌的記載,1939年5月11日,日軍小島吉藏騎兵團由新野進犯張店鎮,第二天進攻縣城,縣城的人都逃亡到鄉下。用我們那兒的話說,這是頭一次“跑老日”。三十師和日本人打得很激烈,雙方傷亡慘重,寨河邊和城牆內外到處扔著死屍。5月12日縣城失守;第二天三十師反攻,又把日本人趕出縣城。

父親帶著全家逃到北鄉一個小村。村裏住滿了難民,我家的大車停在村外樹林裏。三叔把牛卸下來,讓母親和兩個姐姐躲在車下,父親、哥哥和我的堂兄坐在車邊。天已經黑下來,夜霧從田野上蕩起。四月天氣,麥田已經泛黃,在黑沉沉的田野裏,手推車和雜亂的人影在大路上蠕動。母親把從家中帶來的冷饅頭遞給大家,姐姐、哥哥坐在大車的暗影中啃饅頭。一個腳步聲踏著荒地上的落葉走過來,“是張二哥嗎?”父親站起身,探頭看著向他走近的人,“哎呀,——”如果王月老沒到我家來過,在這兒碰上朱廣昭,父親不會感到意外,東、南兩麵都有日本人,城裏人隻能向北逃,碰上熟人不足為奇。可是王月老到我家來過之後,碰上軋花鋪的掌櫃,父親未免有點尷尬。“還沒吃飯吧?”朱廣昭繞大車看了一周說,“二嫂,這兒是孩子的姨夫家,等會兒,我給你們燒點熱湯來。”“不,不用,不用。”朱掌櫃不顧母親一連串的“不用”,轉身到村裏去張羅。他的殷勤、熱情在夥計們看來,不過是老街坊、老熟人出門在外互相照應,而對於父親和母親,卻另有一番意思。

這次逃亡時間並不長,父親帶著全家在這座小村停留了兩天。在這兩天裏,朱家兩口到車邊來照應過幾次。母親感到很不自在。她不願意在親事還沒認真考慮的時候蹋欠朱家人情,更不願讓朱家老兩口借故來看自己的女兒。母親嘟嘟囔囔對父親說,“八字沒一撇,就來相人了。”父親大度地笑了笑,“看看也好。興他們看,也興咱們看嘛。”

父親和母親就趁機去看朱雲海。他們拿了兩包糖,在村外一家農民的地裏買了二斤鮮黃瓜。朱雲海姨夫家的院子在村北頭,大門外是一個很大的場院。父親和母親找到他家時,朱雲海的姨夫在場院裏攤曬剛從地裏收割回來的大麥。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頭戴草帽,在場院裏幫忙幹活。聽他們說找軋花鋪朱掌櫃,他放下手裏木叉,走過來,望著他們靦腆地微笑。我母親悄悄對我父親說,我看這就是那娃。父親盯著他說,“你是雲海吧?”年輕人咧嘴笑了笑。朱雲海的姨夫向院裏喊:廣昭……廣昭……這青年帶著我父親和母親向院裏走,朱廣昭從邊屋走出來,“雲海,這是你張二叔、張二嬸!瞧這孩子,見了生人連個話都不會說。”

朱雲海姨夫家的氣氛很適合我父親的心情。這個不雇長工的小地主,堂屋掛著字畫,庭院裏種著葫蘆,桌幾明淨,旄筒裏插著拂塵、紙媒。朱廣昭逃難出來,還帶了彈花家夥,一住下就給鄉下人彈棉花。父親說,這才是生意人。此後我家外出逃難,父親和夥計們也都擔著貨擔,無論走到哪個村,一停下就擺攤賣貨。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對父親說,“人長得粗糙,個子也矮。”

“才十七歲,個頭兒還會長。”

從鄉下逃難回來,王月老又來過幾趟。雖然日本人在城裏隻呆了一天,父母的心情卻一下子改變了。貨物、財產沒受太大損失,隻是柵板門丟失幾塊,大約被軍隊摘去修工事了;貨櫃被砸壞。然而生意前景卻使他們感到暗淡。往日熱鬧的街市,如今冷冷清清。軍隊不斷調動,日本人隨時都會再來。父親憂心忡忡地說,時局這麼荒亂,孩子的事能早定就早定吧。大妞定下,二妞也不小了。我看朱家這孩子挺仁義的,學業也不錯。五官端正,沒什麼毛病。男人長得太俊也不一定是好事。

母親向王月老討了朱雲海的生辰八字,到西門外去請算卦先生測合。那是一位姓陶的先生,他說,“鼠、虎不欺,木、火相生,男方是旺春之木,有發達興旺的兆頭。”測完八字回來,父親給王月老說,“讓朱掌櫃看個日子,我到府上去坐坐。”在我們那兒,男女定婚之前,男方要擇一個良辰吉日,邀請女方家長到家裏吃飯,親自看看家境,詢問孩子和家裏的境況,提出女方的要求。如果沒什麼大的分歧,就可以商談訂婚的細節。陶先生算的卦,對促成大姐的婚事至關重要。在我從小長大的過程中母親從不算命,大約和這次給大姐測八字不無關係。母親沒說陶先生的卦不準,她說:“人的命,天注定,算也白搭。”

這年麥收季節接連下了三天暴雨,陰雨連綿,麥子在地裏漚出了芽,新麥磨出的麵粉像大麥麵一樣烏灰粘黏。市麵上糧價上漲,紙幣貶值。然而荒亂年月,城裏人似乎對這樣的小災小難並不在乎,隻要日本人不來,生意照常開門,人們臉上就有光明。父親到朱家去,麥季已經過去,秋莊稼長勢很好,日本人退到桐柏山以東,街上恢複了熱鬧,物價開始平穩下來。為了慰勞信羅師管區,大姐每天在學校裏排練節目。

父親既不抽煙也不喝酒,從朱家回來,他臉上紅通通的,嘴裏囉囉嗦嗦不停地說話。母親說,朱掌櫃這人真不地道,把你灌成這樣!父親眯起眼睛笑著說,朱廣昭家的黃酒是過年時候榨的,現開泥封,沒喝多少。

大姐的訂婚禮在八月裏舉行。朱家看下的日子是七月初六,母親說不行,七月哪興過八字?——我們那兒把定親叫做“過八字”。男方家長到女方家中去,抬上食盒,向女家下聘禮。食盒第一格放庚帖,用大紅紙寫著男方的生辰,年、月、日、時,天幹地支表示,就是八字,加上“願結秦晉”之類固定的套語,表示求婚的意思。第二格點心、糖果。下邊幾格是布料,衣服,鞋襪,金、銀首飾。女方把寫著女兒八字的庚帖和男方交換,除了生辰,還有同意定親的話。再向男方回贈衣料、鞋帽之類禮品,雙方就算締結了婚約。

大約這是母親最不願回憶也最不願提起的事情,大姐訂婚的細節和那一刻母親的心情我無從得知。我知道那時我家已不像外祖父那樣貧窮,兒女的婚事不再像小門小戶那樣隨便。作為城裏小有名氣的大牌坊“永聚祥”鐵器雜貨店的大小姐,“過八字”不是一個遊戲,無論對父母還是對街坊鄰裏,那都是一次神聖的儀式。牌坊街的生意人把信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即使此後父親和母親心有悔意,他們也沒有勇氣去退親、悔約。

我問母親,既然大姐不同意這樁婚事,訂婚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表示反對?母親對我的問題感到好笑,“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麼同意不同意?”我驚訝地說,“給她定親她不知道?”母親苦笑了一下,“這是那時候的規矩。”“可你們不是很疼愛她嗎?”“疼愛歸疼愛,有點名聲的人家,誰個不講禮法?”我有點明白了,“父母包辦就是這意思吧?”“那時候誰不是父母包辦?不到結婚的時候,男女雙方不能見麵。”我想了想,在弟兄姊妹之中,真的隻有我一個人是自由戀愛。我既感到幸運,又感到後怕。這是幾年對幾千年的轉折,看來時間對人的命運並不是毫無意義。

民國二十九年,也就是我即將在母腹裏開始自己苦難的人生的那一年,城裏舉辦了一次春季運動會。那是學生們的節日,滿城洋溢著歡騰的氣氛。運動會在天爺廟後舉行,那兒原是廟裏的菜園,天爺廟被國民政府改為學校後,菜園辟作操場。全城各校的學生都來參加開幕式。惠民中學的隊伍比女校來得早,大姐們的隊伍進入操場時,惠民中學的男生發出一陣陣起哄,一些學生手指放在嘴裏打呼哨。她們列隊走入惠民中學旁邊的空地,挨近的男生立刻大聲怪叫著轟散開去。混亂中,一個男孩被推向女生隊伍,差點撞倒在一個女孩身上。女校隊伍裏爆發出一陣嘩笑,那男孩氣惱地轉過身去追打他的同伴,惠民中學的學生們哈哈大笑著奔跑開去。“彈花佬!驢糞蛋!”老君廟街的李蘭君一邊衝著男孩的背影喊叫,一邊向我大姐擠眉弄眼,她身邊的幾個女孩看著我大姐咧嘴哧笑。我大姐似乎明白了什麼,她轉過身看著周圍的女伴,她們臉上怪異的表情使她羞紅了臉。朱雲海匆匆跑走的身影給她留下笨拙、窩囊的印象,在她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闖入她的世界。

大姐是個文靜內向的女孩,在這次運動會前,她一直愉快恬靜地生活著,喜歡吹簫,嘴邊時常哼唱當時流行的歌曲。“天空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她唱歌時很投入,二姐和大哥禁不住被她打動,心中充滿羨慕和溫情。我竭力想要找到通向她心靈的小徑,找到她青春萌動時的心理脈絡,我想知道,在朱雲海突然打碎她朦朧的幻想的時候,她心中有沒有自己的白馬王子?可惜一切努力都沒有什麼收獲,我隻能說,要麼她已經帶著自己的秘密遠去,要麼她心中隻有一個模糊的幻影。無論是哪種情況,在那個晴朗、熱烈的春天,大姐所期望的決不是這個被人稱為“彈花佬,驢糞蛋”的少年。整個上午大姐目不側視地挺立在陽光下,女伴們的目光在她臉上留下熱辣辣的感覺,長久地燃燒在她的麵頰上。運動會的進程像恍惚的夢境一般沒能給她留下什麼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