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母親說,1944年的天道很平和。也許經曆了連續三年荒旱,人的罪孽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許戰爭比災荒來得更幹脆,有了日本人的槍炮,天氣好壞對罪惡的人世已經無關緊要。看到大麥黃了梢,熬過春荒的人們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們能吃上“碾轉”了——那是真正的綠色食品,把漿汁飽滿的大麥粒碾成粘稠的糊條,熬成粥,帶著綠色,帶著麥芒和麥皮的清香。對於在生命邊緣掙紮的人們,吃“碾轉”並不是為了嚐鮮,而是意味著他已經活過來,今年不會被餓死。
吃過嫩綠的豌豆角,橙黃色的杏子被鄉下人著出現在牌坊街,郊外的麥田一下子變得滿眼金黃。集市上的人愈來愈少,很多店鋪不再開門。空空蕩蕩的街巷刮過燥熱的南風,縣城充滿收獲季節特有的喜悅和寧靜。三歲的我,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D日登陸、關島之戰,對1944年的春荒沒什麼印象。由於頭年夏、秋兩季歉收,1944年的春荒很嚴重。在這個漫長的春天裏,不知有多少孩子和女人頭上插上草標,被領到人市去賣。父親的身影在趕會的路上晃動,我們誰也用不著為春荒操心。大姐的去世,也許會使父母更疼愛我和我的姐姐、哥哥們。六姐(也就是我二姐)已經十四歲,她像我大姐(也就是我四姐)一樣在女校讀書,大哥、二哥都入了天爺廟——縣城的一所小學。他們去上學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聊極了。我隻能趁母親忙得顧不上管我的時候,才能偷偷地踩一塊磚,把哥哥們放在窗台上的蟋蟀盒搬下來玩。這年春夏之交我闖下的大禍,是把哥哥們最厲害的一隻蟋蟀看跑了,他們回來後逮住我大吵一頓,二哥哭著埋怨母親,說她不應該不管我,任我翻動他們的寶貝蛐蛐盒。因為理虧,我隻能嘟著嘴雙手背在身後,靠在牆上蹭。父親說西城根有一隻飛虎嘟嘟,他親眼看見過,叫聲洪亮,洞口有一隻蠍子。聽說有蠍子把門的蛐蛐,哥哥們來了勁,決定黃昏時分去捉它,我才被放過。
小麥收割的季節天氣晴朗,打完場之後落了一場透雨。盡管日本人幾次侵擾縣城,望著茂盛的秋莊稼,鄉下人還是忍不住喜上眉梢。風調雨順,加上晴朗的陽光,這年秋天的田野色彩斑斕,一片豐收景象。進了七月,高粱成熟,穀子金黃,村莊裏的棗樹蓋滿濃紅的果實。
住在河那邊的表哥來了。他對我父親說,今年秋天收成好哇!我父親整理著他的鐵器、農具,準備到鄉下去趕會。他漫應著表哥的話說,收成好怎麼著?打著仗,東西賣不出去,鄉下人缺錢。
表哥說,我就為這來的。東邊、南邊都有日本人,水陸兩路不通,村裏有棗樹的人家都發了愁。那麼多棗賣不出去,他不能天天煮棗吃呀?
父親抬起頭看著他,表哥向我父親的臉邊湊了湊。趁便宜收它兩車,一兩個月之後還愁不翻兩三個個兒?
父親一邊沉吟一邊微笑。
表哥瞧著我父親捆紮好的貨擔說,鄉下人缺錢,他們有穀子,有棗。
我父親笑了。別看我表哥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他的頭腦可不笨,是個做生意的材料。他盯著我表哥的眼睛說,棗收起來之後咋辦?
咋——辦?表哥迷惑不解地說,想辦法運出去,不就賺了大錢?陸路走泌陽,駐馬店幹果行裏住著漢口老板。水路到樊城,老河口。
這我知道。我一輩子做慣了小生意,隻求牢靠,不求發大財。父親繼續盯著表哥的臉。
路上的事我去跑,用不著你操心。
我不能讓你拿命去換錢。我父親的眼睛在皺紋包圍中閃著亮光,不無得意地訓誡我表哥,你呀,心眼還缺一點點。你沒看過戲?“諸葛用兵惟謹慎。”找不到買主,這生意就別做。找個外地客商,咱們替他收,就地賣,路途上的事由他自己想法。少賺點錢,保險。
過了一些日子,表哥又來了。秋收已經完畢,高粱砍了,穀子割了,村莊場院裏到處攤曬著紅棗。表哥帶來一個樊城商販肖掌櫃。父親認識他。他和牌坊街很多商家有來往。他把本地的綠豆、芝麻、大棗、花生販運到襄樊,四川、湖北的桐油、清漆、花椒、茴香、川貝之類銷到本地。雖然操著蠻子口音,生意上很講信譽,在本地人緣很好。
父親決定和表哥合夥收棗。既是幫他做一樁生意,也能盤活我家一天不如一天的境況。鄉下人需要農具、棉蟲藥、日用雜貨,拿不出錢,就用農產品換。他們的農產品當然就得折價低一些。
我父親沒有告訴我母親,在收棗期間,他還捎帶收了兩石穀子。我父親是個善於精打細算的人,趁秋糧豐收的時機囤積一些穀子,不惟一窩小崽子不受饑寒,弄得好,冬、春季節還能賺一筆。他把收來的穀子存放在我三外爺家。三外爺的住處寬敞,有一間空出的偏屋,那間房子窄小低矮,不太出眼。如遇荒亂,用土坯把門窗壘死,不至於遭受損失。我家各個屋子堆滿了裝著大棗的席包,滿院彌漫著甜甜、酸酸的氣味,招來很多蠅蟲,無法存放糧食。父親把穀子囤好之後,對我三外爺說,“想吃新穀米,打二升去碾碾。”三外爺朗朗地回答,“放你的心吧,我有吃的,動不著你的陳穀子爛芝麻。”
我父親的計劃是無懈可擊的。如果不是東條英機遠在東京簽發了一份密電,他的如意算盤很可能不會落空。這個小縣城的小商人,煞費苦心地打著穀子和棗的主意,他對日本人的心思一點也不了解。如果我父親在日本國軍機處安插一個臥底暗探,他肯定不會對這筆棗的生意如此輕率。他不知道,為了確保在南太平洋上不至於吃更大的虧,日本人下決心要打通從中國內地到南海的陸上交通。我父親一輩子沒見過火車,他至死也不明白,那些嗚嗚叫著奔跑在兩條鐵軌上的怪物和他有什麼幹係。他不知道,為了讓這些鋼鐵怪物能夠暢通無阻地從北平跑到廣州,日本人已經決定向平漢線兩側發動空前規模的進攻。這是日本人1944年的基本戰略。一個與我父親毫無關係的東條英機,決定了我父親、母親和全家人的命運。
那年秋天,縣城駐紮著國民黨五十五軍七十四師,父親覺得一時半會兒日本人還不會來。他沒料到日本軍隊分兩路繞過縣城,向伏牛山區推進。秋收剛過,他們既不和中國軍隊決戰,又能在鄉下搶到充足的糧食和草料。當縣城處於三麵被圍的情勢下的時候,很講信用的肖掌櫃失信於我父親。堆放在我家的席包,散發出的氣味由甜變酸,由酸發臭,肖掌櫃仍然不見蹤影。父親覺悟到他和我表哥在幹果方麵並不在行,不該貪便宜,急著把鄉下人沒曬幹的棗收上來,不但多占了重量,還使席包裏的寶貝不可避免地發黴、腐爛。
父親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母親的脾氣愈來愈壞。瞧瞧,瞧瞧!永聚祥雜貨店,成了爛棗行了。父親捎信到鄉下去,讓我表哥趕快來,一同想想辦法。我表哥也如肖掌櫃一樣沒有消息。
時局一天天吃緊,日本人向縣城逼近。三叔趕來大車,接我們到北鄉去逃亡。車上沒什麼貨物可裝。帶上吃的、穿的、被褥,父親把我們一個個安頓到車上說,你們走吧,我在這兒等肖掌櫃。母親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等肖掌櫃?日本人打進來你往哪兒躲?父親說,打進來就打進來吧,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母親說,那些破棗,比你的命還值錢?你不走,我也不走了。三叔說,算了,這會兒可不是鬧別扭的時候。想留下就讓他留下。七十四師在修工事,我看日本人未必能打進來。
這一次的確讓三叔猜準了。日本人和七十四師周旋了一陣,沒怎麼打就向西開進。在鄉下待幾天,母親帶著我們回到城裏,父親完好無損。臉色雖然陰暗,看見我們還是很開心地笑了。一邊和母親絮絮說話,一邊為我們張羅飯菜。瞧你們曬黑了,我可養白了。
隔一天,我表哥來了。聽說肖掌櫃沒來,他說,他怎麼會沒來呢?前天我見他,他說第二天來。父親眯起眼睛說,是不是讓自衛團給扣了?自衛團沒來由扣他,他又不是漢奸。又不販鴉片、黃金。
過了幾天,表哥終於和肖掌櫃一起來了。
這個幹果販子一跨進屋門,就嗅著屋裏的氣味說,棗壞了,是不是?他扒開席包,邊看邊伸手向裏摸。我父親看著肖掌櫃的臉。我表哥從席包裏抓出一把,伸到肖掌櫃眼前,有一點點兒黑。曬個大太陽,沒啥事兒。肖掌櫃不說話,他把前前後後的棗包翻看一遍,咂著嘴說,這咋搞法麼?我母親走到他麵前。二掌櫃他今年走背運了。你看這屋裏,雜貨店成了棗行。什麼貨都換了棗。生意難做,全指望它了。二掌櫃的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是成心坑人,肖掌櫃你早來半月十幾天,打開席包曬幾個太陽,還會有啥事?事情已經處到這一步,賠錢大家都賠一點,也不讓肖掌櫃你太為難。肖掌櫃喝一陣茶,咂一陣嘴。我母親到街上去炒幾個菜,提了兩壺黃酒,留我表哥和肖掌櫃吃飯。吃完飯,肖掌櫃說,就是一堆泥,我也弄走它,讓它爛到船上去。價錢可是無論如何也得請你二掌櫃擔待,你不能讓我一人賠。母親說,到了這份上,咋商量咋好。都是生意人,不能隻看這一樁買賣。
屋裏總算騰空了。蠅蟲也不再飛舞。不管賠了多少錢,一家人不再為這酸腐的怪味傷腦筋,倒胃口。肖掌櫃留下很少現錢,其餘的貨款懸在那條曲曲彎彎日夜向南流去的唐河上,打不打水漂,隻能聽天由命。
屋裏沒什麼貨物,父親向貨棧裏賒出一些焦炭到鄉間小鎮去賣。外鎮的鐵匠和我家一直有很好的來往。我父親把焦炭送給他們,沒有現錢,用他們打出的鐮刀、鋤頭、牛轉環、耙齒、犁轅之類鐵器抵賬。父親把農具賣出去,兌付貨棧的焦炭賬。曾幾何時,在牌坊街眼看紅火起來的“永聚祥”雜貨店,在我出生後的兩三年時光裏,敗落到靠賒賬做買賣。我父親也從牌坊街的二掌櫃,重又變成一個遊鄉小販。
風吹、日曬、雨淋,對我父親的一生,是很平常的事。五十八年歲月裏,我父親早已練就了在路途上淋雨的本領。村莊、瓜棚、茶庵、廢窯洞,能躲雨的地方都如幻化出的仙莊,給人意外的驚喜。沒有菩薩保佑,遇不上這樣的仙莊,隻能隨他的便。我從小就懂得,過年不準吃泡饃。這是我家的規矩。過年把饃泡在湯裏,出門愛落雨淋頭。我父親就因為過年往湯碗裏泡饃,才經常半路淋雨。風裹著雨水劈頭澆淋,衣服貼在身上,鞋子脫掉,夾在胳肢窩裏,赤腳在泥路上掙揣。回到家,擦幹身子,捂在被窩裏,讓我母親給他熬一碗薑湯,狠喝一氣,暖和一陣,換上幹爽衣服,父親像洗過一次透澡,剛從澡堂出來,紅光滿麵,精神煥發。在幾十年奔走於鄉間的曆史上,父親從不會因為淋雨生病。
可是,確如我母親所說,1944年我父親走了背運。他應該聽從西門外擺卦攤的陶先生的指教,以靜製動,息事寧人。也許是我們這一群討債人圍繞在他身邊,使他無法認輸罷手,在那個秋天,我父親肯定是憋著一口氣要和運氣較勁。人生如賭場,越較勁運氣越不好。九月裏,他到南鄉去趕廟會,路上淋了一場雨。那隻是一場小雨,沒到集散,衣服已經幹了。回來後,他不像從前那樣喝碗湯就精神地下床。我母親去端碗時,他懨懨地說,我困了。母親說,困了你睡一會兒。睡到掌燈時分,我母親把他叫醒,讓他吃晚飯。他說你們吃吧,我再睡一會兒。第二天他懶洋洋地起了床,半開玩笑地說,這場雨還真把我淋病了?我母親摸摸他的額頭,額頭有點熱。我到西關去請個先生來吧。父親笑了笑,這算什麼事兒啊,用得著請先生?
正如他在生意場上從沒失算過,敗一次便敗得慘;他一生沒害過病,害起來就不輕。這一點,起初他並沒認識到。過了幾天,他終於說,這場雨還真把我淋病了。
母親為他請了先生,抓了草藥。我父親沒吃過藥,我母親在他的藥碗旁邊放一碗開水,再放一把冰糖。閉著氣,別還口,一氣喝下去,喝完漱口,嚼冰糖。
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我父親感到精神好一些。他說他要到我三外爺家去。我母親感到奇怪,不過年,不過節,去三老頭兒那兒幹啥?
我把放在他那兒的穀子盤回來。
你在他那兒放了穀子?
家裏堆著棗,沒地方。
聽說父親在三外爺那兒放了兩石穀子,母親不放心地說,你怎麼不跟我商量商量?
父親笑了一下,放在三叔那兒還會怎麼的?
我父親買了兩包麻糖提在手裏,去見我三外爺。
我三外爺看見我父親就大聲嚷著說,張相公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給你捎了幾次信兒都不見你的影子。
我父親感到詫異,他說沒誰給我捎信兒呀。
三外爺大聲罵著,你瞧,這賴孫,推水的五毛,他沒給你捎信兒?
父親說沒見他。
三外爺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五毛,這個不是人的東西這麼靠不住!他把我父親手裏的東西接過去,埋怨說,你來就來嘛,年不年節不節的,用不著拿東西。過了夏我看這邊屋漏雨,怕把糧食糟蹋了,給你捎信兒你也不來,想著一定是在忙別的大生意。反正這穀子你也不等吃,我替你做主,把它糶出去了。不等我父親插話,三外爺十分慷慨地說,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幾個錢,可是,親是親,財帛分,我已經拿它去做生意了,等我賺回錢來,要錢給錢,要穀子給穀子。不就是二鬥爛穀子嗎?你三叔我不在乎它。
我父親囁嚅地說,最近一筆生意沒做好,賠了錢。
我三外爺嗬嗬笑著說,在三叔我麵前你別耍叉,你張相公做生意賠了錢?笑話。真是笑話。不管我父親怎樣解釋,我三外爺就是不相信他做生意賠了錢。我父親給他找證人,讓他去問。他哼哼笑著說,張相公,你不如幹脆把話說明白些,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想要錢就是想要錢,別跟我編那些瞎話。對我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賴賬?你以為我會昧你這三升二鬥爛穀子?到外邊去打聽打聽,你三叔我在南閣街混人也大半輩子了,窮人富人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