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更加氣短,說話也更不利索,三叔……我真的生意做賠了,眼下……缺錢……
三外爺正眼看著我父親,對他的狡辯不屑一顧。張相公你這是成心玩我的難看,是不是?把親戚這一層丟到一邊去,就是街坊鄰居,也不至於這樣處事吧?好心好意讓你把糧食放在這兒,怕屋子漏雨,給你糶了,這邊出手,那邊就逼著要錢。這何必呢?就是再不講情麵,也得等人翻過個兒吧?活了這把年紀,像你這樣處事,我還真沒經遇過。
三外爺的一番話使我父親無地自容。老張家人終於領教了老田家人的厲害。我祖父雖然得意地騙了我外婆,讓我父親把我母親騙到手,可我父親這個五十八歲的人,像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被我三外爺結結實實教育了一番,張口結舌,臉色灰白。
父親回到家就躺倒了。我母親和我外祖母一齊上陣,不但沒能對付住我三外爺,還把原本存有一線希望的兩石穀子化為泡影。母女二人回到娘家門前取鬧,老輩人還給她們留什麼麵子?“到娘家門前來鬧事?還不反了你們!幹脆跟你說,穀子我吃了。隨你的便!衙門大門朝南,想告你告我去!”
兩石穀子使老田家內部失和,我母親從此不走我三外爺的親戚。“為二鬥爛穀子跟娘家人斷親?隻要不怕外人笑話,我不在乎。”我三外爺背手站在門口說。
父親的病情日益加重,我母親為他請來了侯先生。他是城裏公認的名醫,雖然沒能挽救我大姐的生命,但我母親一生都信任他。幾十年來,不管我生了什麼病,發燒,積食,痄腮,水痘,布袋瘡、中耳炎(小時候我們叫它倒耳底)……母親都會牽著我的手去找他。從我兒時起,侯先生就是一副仙風道骨似的形象,我在外麵世界兜了一圈,十多年後重回故裏,他還是當年模樣,蒼顏鶴發,長髯拂胸,瘦瘦的身材罩在一襲寬柔的布衣裏。伸出修著長指甲的細長的手,久久壓在病人平放的手腕上,屏聲息氣,全神貫注。把完一隻手,示意換上另一隻。靜思默想之後,拿過處方盞,提起筆,在墨池邊掭著筆鋒,用徐緩、低沉的聲音說,脈象洪大,中焦火盛,開一劑附子細辛湯吃吃看。侯先生的儀表、舉止,把脈的神態,說話的神情、語調,無不顯示出一個得道入聖的老中醫諱莫如深、胸有成竹、令人肅然起敬的權威性。我家不管誰害了病,母親都要請他診治。直到侯先生年事已高,從公家的醫院退休,不能再接診病人,才不得不另請高明。在我母親的晚年,為她治病的是一位中醫學院畢業的陳大夫。醫術不錯,人也很好,無論白天夜晚,下雨刮風,他總是隨請隨到,不嫌麻煩。因為是在縣醫院工作,到我家出診,既沒有診費,也沒有加班費,甚至連掛號費也省了,完全是友情出演。盡管在縣裏已經小有名氣,但他的年齡隻有三四十歲,一家三口,和醫院的護理員、勤雜工混住在家屬院排房裏,一間五六平米的小瓦房,屋簷下支著煤球爐,雜亂地放著鍋、碗、瓢、盆。不像當年侯先生有自己的宅院、店房,自己的藥房。那些明亮的烏木桌椅,一溜貼著標簽的藥櫃,在我童年的心中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加上陳醫生開處方使用鋼筆,字跡清晰,誰都認得出藥名,藥方不再神秘;還經常讓病人做化驗、透視、心電圖之類,仿佛那神機玄妙的把脈學問並不可靠。所有這一切,使他在人們心目中不能和侯先生相提並論,充其量不過是個聰明、用功、勤奮的後學者。
父親害病的日子裏,我不再為姐姐、哥哥們都去上學而感受孤獨、無趣。母親在櫃台裏做買賣,我坐在父親枕邊,和他說話,玩他的耳朵和肩胛,拔他露出在鼻孔外的長長的鼻毛。麻雀在屋簷上吵鬧。它們晚上睡不睡覺?它們家在哪兒?天那麼大,它們會不會飛迷了路?我用手撫弄父親的胡子,奇怪自己嘴巴上為什麼沒有這些紮手的東西?父親說去叫你媽,我要解手。我飛快地跑過院子,拍打著櫃台喊叫,媽!媽!我爹要解手。母親立即跟隨我跑回堂屋。父親的身體很笨重,母親喊叫著讓我的堂兄拴來幫忙。
店裏生意不忙的時候,母親給他做晌飯。那是一種很細很細的掛麵,湯裏漂著蔥花和油滴。母親給父親盛一碗,給我盛一碗。他慢模悠悠挑起閃閃發光的細麵條,吸進嘴去,蠕動著嘴巴慢慢咀嚼。看我把頭低在木碗上,捉著筷子使勁劃動,吃得很香,父親腮邊漾起兩道笑紋。
白天夜晚都和父親待在一起,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活。他困了,我也困,我把頭拱在他肩下,和他並排入睡。他醒來我也醒來,我學著母親的樣子,用手摸著他的額頭,你退燒了。父親咧嘴一笑。我向前院奔跑,喊著我爹醒了,他要解手。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過去從沒有過。過去每天我醒來,父親已經不在身邊;他回來時,屋裏點上了燈,有時候我已睡過一小覺。現在我們不必像從前那樣隻在燈光下見麵。整天和父親在一起,我寧願放棄睡在被窩裏吃花生的享受。
秋天的一個清晨,我母親意識到自己真要做這個六口之家的家長了。她從堂屋左邊的夾道裏走出來,在夾道拐角倚牆站下,眼前不斷晃動剛剛看到我父親的排泄物時的情景。那景象粉碎了她的幻想,告訴她,我父親已經沒有指望,從現在起,她必須自己拿主意,自己擔當一切。她仰起臉看看天空,抬手擦拭掉流過下頦的淚水,擤一把鼻涕,掏出手帕把眼窩擦幹。環顧生活了多年的小院,她像第一次認識它。陰暗的房簷包圍著狹長的天空,碎磚鋪成的甬路蒙著暗綠的蒼苔,平日她漫不經意地用瓦片圍成的小花圃裏,經霜的指甲花耷拉下燦爛的花朵。窗台上一排形色各異的蟋蟀盒使她禁不住淚流滿麵。隻知道貪玩沒有任何心事的這群兒女,就要成為沒有父親的孩子了。十四歲的姐姐睡眼惺忪地提著銅盆到廚房去打水,十三歲的大哥和十一歲的二哥還在晨光中酣睡。三歲的我,蜷屈在病危的父親腳邊,在夢中吸動嘴唇,對即將降臨的厄運渾然不覺。沒人可以商量,沒人可以依靠,這並不算太大的困難;困難在於她必須習慣從此以後人們將對她另眼相看。一個世人眼中的小寡婦,親族、街坊以及與她毫不相幹的人,誰都有資格對她猜忌、挑剔、說短道長。她必須習慣沒有男人的生活,習慣在異樣的目光裏過日子。無論有多艱難,她都得一人承受。沒人可以談心,沒人能聽她傾訴。她必須學會把一切消化在自己心中。
她坐在廂房簷下的捶布石上,把我大哥叫到跟前。母親第一次用我大哥的學名稱呼他,她說,“書勳,你爹已經不行了。”說完這句話,顫抖的嘴唇使她沒法繼續說下去,她從衣袖裏抽出手帕,在手裏握弄,任眼淚在臉上隨意縱流。她吞咽著哽咽,努力使談話顯得莊重,“你弟弟們都還小,你是長子,你爹這樁大事,我得跟你商量。”
十三歲的大哥一刹那間長大成人,懂得了自己的責任。從那個時刻起,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如一個當家理事的人一樣為母親分憂。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按照母親的吩咐到對門顏料店去買一包洋桃紅,拿著它到鄉下去找我三叔,向他通報父親的病情,把洋桃紅交給三叔,讓他立即動手為我父親準備一領用紅經繩織成的秫簿,以免父親斷氣後無處停放。讓堂兄砍一截柳樁,在父親去世後紮成招魂幡,放在大門口,表示這家的主人已經歸天。這根裹著草薦的柳樁,插上與死者年齡相等的哀杖,用白紙條糊綴,在父親出殯的時候,由我大哥扛在肩上,走在送殯隊伍最前頭。在父親下葬後,把它插在父親的墳頭上。它是我大哥在張家的地位和責任的象征。誰扛幡,他就是這家頂門立戶的第一傳人,未來的戶主。
母親到西河碼頭木行裏去,選了一段最好的柏木,向木匠老梁氏交待了棺材的規格、質量。然後到斜對門惠家布店,扯兩丈藍緞子和幾丈白市布,拿到大牌坊常家裁縫店,為父親做兩套從裏到外的壽衣。接著是為父親選購鞋、襪,帽子和腰帶,為他準備銀元、銅元和麩皮。死去的人要一手握銅元,一手握麩皮,用銅元向小鬼、判官行賄,以免在陰間的路上受虐待;遇到惡狗擋道,用麩皮打發它;嘴裏含的銀元,是給閻羅王的進見禮。閻羅王點卯的時候,回答一聲到!銀元就會從口中滾落地上,閻羅王見錢眼開,父親就不會挨打。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遠行,陰間的路漆黑漫長,他要打一盞燈籠,在小鬼的押送下,涉過黑浪激濺的弱水河,走過奈何橋,在望鄉台上最後眺望家鄉親人,然後進入冥間世界。
按照我們的鄉俗,人必須在斷氣前移過房梁。父親彌留之際,我母親、我大哥和我堂兄把他移出裏屋,停放在堂屋當門,為他擦去身上汙穢,換上新做的壽衣。這是父親一生中穿得最闊氣的一次。燈影飄忽,母親看著父親吐出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息,不再發出聲響,她感到一陣惶惑。一個活生生的人,僅僅是閉上了眼睛,停息了呼吸,就輕易地離開人世,永遠不再回來。盡管她已經把他的後事料理妥當,從早晨起就在等待這個不可避免的時刻,然而當這個時刻降臨的時候,她還是難以相信他真的再也不會醒來。她撫摸著這個在二十一年歲月中既是她的依靠又是她的出氣筒的男人,寬厚的額角不再溫熱,慈藹的臉膛失去了生氣。繁亂的世界刹那間變得萬事皆空,母親仿佛一下子領悟了人世的真諦——世界原來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無常,無意義。一個人說死就死,隻是一息之差,人間的一切都不再和他有任何關係,所有的親人恩斷義絕。他不再顧惜你,不再牽掛你,也不再在乎他曾經那樣憐愛的這一群孩子對他的眷戀。她沒法想象他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孩子們從此不再有他的關愛。
在全家人的哭聲中,堂屋中央架起那領剛剛織好的紅經秫簿,父親被移放在秫簿上。看著躺在停屍簿上的父親,母親還是無法相信他已經死去。
正是深夜時分,牌坊街的店房沉浸在漆黑的夜幕裏,母親點亮一盞燈籠交給我大哥,向他吩咐需要前去報喪的親族,“敲開門,先跪下磕頭,然後才能哭。”當父親在黑暗中上路的時候,我大哥踏著夜路走出家門,去向各家親友報喪。
黎明時分,惠記布店的掌櫃送來了兩匹白布,他知道我們家沒有現成的孝布,一時拿不出錢去買。惠掌櫃是個性情木訥的生意人,口齒不很伶俐,平時隻是悶頭做買賣,很少和鄰居交往,開了幾十年布店也未能紅火起來,始終是一間鋪麵,一個夥計。後來連夥計也辭退了,父女兩人站櫃台,直到五十年代。在母親的晚年,每逢我和她一起走過大牌坊舊址,她都會扭頭看著路邊說,這兒從前是惠家布店,你爹死的時候,我沒錢扯孝布,惠掌櫃一大早送來了兩匹白布。他是個好人。
那一天,我發現父親沒在裏屋的床上睡覺。他身穿嶄新的青布袍,躺在一領秫簿上。頭衝堂屋大門,腳衝神案條幾,頭前擺放一張小桌。桌上點著蠟燭和香。兩座用圓蒸饃壘起的小塔中間放著一盤肉,肉上斜插兩支筷子。很多人在父親身邊忙碌。我走過去,伸出手摸父親的額頭。一個陌生人把我的手抓過去。我仰臉看著他。他說,你爹死了。我愣怔了一下,從亂糟糟的人縫中走出去。我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院裏走動著許多人。廚房門口搭起一頂布篷。門口劈劈啪啪放起鞭炮。我捂著耳朵躲閃,覺得我們家像是在過年。沒人顧得上管我,我獨自走到大門外。一棵白紙紮成的美麗的白花樹靠在大門邊,樹上的紙條習習抖動。我在進進出出的人流中遊蕩。姐姐找到我,她紅腫著眼睛,聲音嘶啞,什麼話也沒說,把我拖到廂房,讓我脫掉鞋子,交給鄉下來的嫂嫂。鞋子回到我腳上時,鞋麵被縫上一層白布,黑鞋變成了白鞋。嬸母把我拉過去,在我頭頂裹上一塊白布。姐姐、哥哥們披著白紗,穿著白鞋,打扮得像唱戲似的。我們跪伏在席子上,一撥一撥的人提著燒紙、蒸饃、油饃,向父親叩頭跪拜。姐姐、哥哥們啼哭,我掰弄著手指,茫然看著這些亂哄哄的陌生人。
我沒法記住整個葬禮的繁縟細節。那麼多不認識的親戚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白天前後忙碌,晚上在廂房、後樓、前店裏打地鋪。七八天鬧哄哄的忙亂中,我很少和母親在一起。她麵容消瘦,目光炯炯,說話的聲音比平常低沉、嚴峻,從早到晚在院裏走動,吩咐,指派,安排大大小小的事情,好像既沒睡過覺也沒吃過飯。
我跟在姐姐身邊,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心裏不再記掛父親,好像他已經出門遠行。
幾天之後,客人們陸續離去,院子逐漸冷清下來。我家後樓上幾隻大笸籮裏堆滿了油饃,整座屋子彌漫著燒紙混著油嗆的氣味。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油饃成了我家的災難。每頓飯不是餾油饃,就是煮油饃,散發著燒紙味的幹硬的油炸食物,弄得全家人端起飯碗就想嘔吐——這是整個喪禮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
臨街的鋪麵重又開張。母親收拾店房,站在櫃台前做生意。
有客人撫著我的頭問,“你爹呢?”我頭也不抬地說,“裝進一個大盒子,放在車上拉走了。”
侯先生為我父親所下的診斷,我母親以崇拜的心情念念不忘。“溫季肆瘧”,這奪去了我父親生命的神秘的病名,令人聞而生畏,成為我從小銘刻於心的記憶。這個帶著灰色陰影的詞彙,我始終弄不清是哪幾個字,也無法推斷它出自哪部秘傳典籍。有名的中醫先生都有自己專用的行話,像他們的處方隻使用自己看得懂的草字一樣,別人是不可以明白的。長大以後,聽母親講,父親臨死時眼珠發黃,全身透出黃褐色斑塊,我懷疑是不是急性黃疸型肝炎?如果真是這樣明白確切的病,父親病逝的神聖性就會消減,我最好別妄下推斷,寧願父親害的是誰也不懂的神秘的“溫季肆虐”。
“是那兩車棗、兩石穀子要了你爹的命。”
這似乎不足以解釋我父親去世的原因。
“是你大姐把他叫走了。他是她的老奴才。她一人在那邊,你爹不放心。”
我們都樂於接受後一個理由。父女倆在一起,當然比一個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