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張二嫂和她的孩子們(1 / 3)

5張二嫂和她的孩子們

店鋪的房簷籠罩在朦朧的黑暗裏。一團暗黃色光暈在一個男孩腳下晃動。我大哥走過幽黑的長街,過了三個十字街口,走過書院門前的高牆。霜露正濃,大街兩邊的房屋在昏暗中兀立,他費力地從那些相似的門麵,相似的柵板門中分辨出我四叔家的店房。他一邊敲門,一邊喊著“叔……”門裏傳來睡意模糊的應答,一點亮光閃動,屋裏點亮了燈。跨進屋門,看到燈影下身披長袍的四叔,我大哥雙膝跪下,磕了一個頭,伏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四叔彎下腰,攙扶著我大哥的胳膊,別哭,娃,別哭。我大哥匍匐在四叔腳邊,泣不成聲地說,我爹……他已經……什麼時候?剛才。四嬸的聲音從簿籬後傳出來,哎呀,二掌櫃撇下這一窩娃多可憐!二掌櫃婆一改嫁,可叫幾個孩子咋辦?我大哥更凶地哭起來。

父親下葬以後,親戚們都走了。在葬禮中喧鬧了七八天的小院,突然安靜下來。幾個孩子吃過晚飯,默不做聲地散坐在院裏。蟋蟀在牆根下鳴叫,蝙蝠在暗影中簌籟翩飛。母親從廚房案子上端起一盞燈,六兒,睡去。姐姐答應著。姐弟幾個像一群小雞,跟在母親身邊怯怯地走進堂屋。一上床,一個個都把腦袋蒙進被窩。母親坐在燈下,她手裏的茶盅在桌上發出叮叮的響聲,我清楚地聽見茶水在她喉嚨裏往下咽。老鼠在房梁上唧唧呻喚。父親的身影像空氣一樣在黑暗中遊蕩,他走近床邊,探身望著我,眼睛透過棉被在黑影中閃爍。我使勁閉上眼睛,雙手摟緊母親的腿。她咯噔地咽下一口水,把茶盅放下,用手撫著我的肩膀,發出一陣咳嗽。聽著母親的咳嗽聲,我身上不再感到寒冷,心裏也不再害怕,身體慢慢舒展開,在母親的身邊睡去。

我和二哥睡著以後,母親走到院裏。我大哥依然坐在捶布石邊的木椅上。當她走近他身邊的時候,我大哥臉上閃動著亮亮的淚水。母親在他對麵坐下,輕聲說,書勳,睡吧,明天你得去上學了。我大哥垂下頭,鼻子裏發出抽搐的響聲。母親望著大哥的臉,在黑暗中盯著他的眼睛,報喪的時候,你四嬸對你說了什麼?大哥哽咽著不說話。

母親抽出手帕,擦拭一下眼窩,又把手帕塞進袖筒,用平靜的聲調說,隻管好好讀書,什麼也別想。沒了你爹,我還得叫你們過得更好。讓他們走著瞧吧。

天不明,母親的身影在院裏院外走動,笤帚在昏暗中發出沙沙的響聲。給父親做學徒的全喜表兄把清掃起來的鞭炮紙屑、香燭殘餘裝進籮筐,擔到後城河去傾倒。大木盆裏泡上抹布,仔細擦洗了櫃台、桌椅、茶碗、水煙袋,在包壺裏注滿開水。我家的店房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打開了店門。

母親如父親在世時一樣神態自如、麵帶笑意站在櫃台裏。

有人問二掌櫃呢?母親平淡地說,他過世了。

隔了一天,母親到同康點心店買了兩包什錦糕點,裝進精美的木匣,紅絨線係了,提在手上,帶我大哥去拜見商會會長段中洲。走進客廳,母親把大哥推到會長麵前說,這是我家老大——書勳,往後請你段三伯多多照應。段三伯笑著說,好啊,我看這孩子有出息。

從此以後,我家店鋪的字號由“永聚祥”改為“福盛長”,業主由張福祥改為張書勳。到了過年,給各商號遞送賀年帖子,落款也改為“福盛長張書勳鞠躬”。

我大哥從崇實小學畢業,進入惠民中學讀初中,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孩子,可他從十三歲起就成為我家的戶主。他名下的“福盛長”鐵器雜貨店,由一個四十一歲的寡婦照料,市麵上人稱她張二嫂,商會和稅務局的人叫她張田氏。

張田氏主持的“福盛長”開張的時候,店裏的貨櫃上看不到什麼像樣的貨物。“永聚祥”留下的遺產是一捆鞭杆,半筐鄉下人用作染料的橡子殼。擺在門口的農具、鐵器,差不多都是從相熟的鐵匠那兒賒來的。到了夜裏,她把父親留在床下的一包東西拉出來,就著昏暗的棉油燈,擺弄那些鐵鉗、鐵剪、手鑽、篾刀。黑乎乎的鉗柄被父親的手磨變了形,在燈影下閃耀著亮光。她把竹板劈成窄條,打磨光,鑽上孔,比照父親留下的樣品去做。綠豆粗細的鉛絲,在父親手中彎曲自如,到她手裏卻像扳不倒、彎不動的鋼筋。那些細米絲雖然綿軟如線,摸弄半夜,手指還是被勒起了血泡。鐵編活並不輕鬆,可它是我家的看家手藝。每到危難時候,燈籠、笊籬能使一家人不至挨餓。它本小利薄,牌坊街大商號看不上,全城隻有我家編做。

張二嫂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摸黑穿上厚厚的衣服,紮緊腿帶,披上風帽,一路咳嗽著走過長街,到西河碼頭去迎候從樊城和社旗店過來的貨船。這個身穿黑衣的女人,不像別的商行掌櫃那樣風風火火,急煎煎地四處看貨,吵吵嚷嚷搞價。她在各條船之間轉悠,和各地的客商攀談,好像到這兒來隻是為了會會熟人,聊聊閑話。當他們忙著卸貨的時候,她眼睛看著,手裏摸著,嘴上拉著家常。等他們落下貨,端著貨棧的茶碗喝茶的時候,看到張二嫂還在身邊,就會自然而然地說,張二嫂你不要點什麼?張二嫂笑了一下,想要一點,可我不能給你付現賬。你得等下一趟才能拿到錢。那人哈了一聲,這樣說就外氣了,張二嫂。要什麼隻管揀,啥時候方便啥時候結賬。貨棧賬房裏的李先生走過來說,跟張二嫂打交道什麼都不用說,她揀什麼貨你給她就是了。張二嫂這個人做事比男子漢還硬氣。她應許你晌午拿錢,決不讓你等到太陽偏西。張二嫂不動聲色地微笑著,有李先生這頂高帽子,我在碼頭上還敢馬虎誰呀?

李先生是個瘦小的倔老頭,由於長戴花鏡,鼻梁上留下兩點凹痕。他雖然隻是個賬房先生,可在縣城的生意場上是個誰也不能小看的角色。他在源通貨棧幹了大半輩子,賬麵通達,算盤飛熟,愛管閑事,愛打抱不平,城裏的商家見了他又怕又敬。貨主們把東西卸進源通貨棧,交易上的事由郭掌櫃和商店的老板談,結賬的事李先生說了算。他讓誰十天結賬,誰就十天來;讓誰半年來,他就半年來。無論賬上有沒有錢,無論買主跟貨棧有什麼糾葛,一筆賬到期,李先生一定會準時讓你把錢拿走。通過錢莊彙款,貨主隻需交待一句話,人不來,照樣能按時把錢彙去。李先生使源通貨棧從不失信於商家,因而成為縣城幾十年間最可靠的商行。父親去世前我家一直和源通有很好的來往,母親也常在貨棧出入,我家自然而然成為李先生喝酒、說話、閑坐的地方。父親去世時,他拿了半刀紙、一掛鞭炮,自願充當執事,前前後後招呼客人,記吊唁簿,指點傭人。父親去世後,他每隔十天半月,就會到店裏來晃晃。站在櫃台外,用一種幹巴巴的聲調和夥計們聊閑話。有時天快晌午時突然出現在我家,手裏舉著一包炸蝦、焦魚,母親就讓店裏夥計去提兩壺黃酒,在二門外擺上小桌,母親和全喜表兄陪他喝酒。李先生喜歡喝黃酒,可酒量並不大,三杯酒下肚,臉頰和耳根紅成一片,眼睛像溢滿了淚水,說話格外囉嗦。那是我大出風頭的好機會。難得看到母親那樣輕鬆愉快,我也就顯得特別得寵,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他麵紅耳赤的時候為什麼我會那麼機靈,能說出一連串乖巧話,逗得滿桌人開懷大笑。在那樣的時刻,我可以毫無顧忌,平時不許說的放肆話母親也不計較,還會開心地眯起眼睛嬌縱地望著我,人來瘋!越說越傻了。李先生給我夾菜,我裝出忸怩的樣子。母親端起酒盅,哄我喝一大口,我吸溜著嘴,聳起雙肩,像咽毒藥一樣痛苦不堪地擠眉弄眼,一桌人看著我笑,母親樂滋滋地衝我嚷,快吃菜,快吃菜!

這年冬天雪雨很少,戰局也比較平靜。為了保護平漢線,日本人把兵力撤退到桐柏山以東。母親每天到貨棧周旋,年關到來的時候,“福盛長”門前有了熱鬧景象。荊條縛成長葤的神後大黑碗,汝州青瓷,顯眼地碼垛在店門口。馬山鐵鍋、木瓢,南方來的花椒、胡椒、調料、海菜,社旗刀剪,李氏鋤頭、鐮刀,香表、蠟燭,過年用品。貨櫃上除了日常雜貨,還出現了油紙裹著的沉重的鐵器,那是城裏少有的冷門貨,漢口來的軋花輥,刺條、鋼套。年關是燈籠、笊籬熱銷的季節,母親白天在貨攤上忙碌,夜裏和全喜表兄一起帶著新雇的夥計,連明徹夜趕編鐵活。

這是我們失去父親後的第一個新年,一進臘月,母親就忙著張羅年貨。堂屋廊簷下掛起醃製過的牛肉,鮮紅的肉塊散發出花椒和食鹽的氣味,使人饞涎欲滴。掏出灶底柴灰,鋪在廂房地上,把新鮮的豆腐切成大塊,埋進柴灰,起幹水分,醃成五香豆腐幹。廚房門外垛起幹柴,堂屋當門架起酒船。經過煮熟、發酵的糯米裝進細長的榨酒袋,放在酒船上,壓上大石,屋裏日日夜夜響起淅淅瀝瀝的聲音,酸甜的酒香彌漫小院。

今年我家更換了新戶主,母親對祭灶的儀式更加重視。她從八月起就留意物色祭灶的供物,那是灶王爺、灶王奶的坐騎,當然不能馬虎。她挑選了一紅一白兩隻小公雞,體形矯健,毛色純潔,雞冠威風。經過一個秋冬精心喂養,到了臘月,兩隻雞都長得威武雄壯,渾身羽毛閃著燦燦的亮光。

二十三晚上,灶王爺、灶王奶的神位前點亮蠟燭,上了香,擺了供,全家人聚齊之後,由我大哥主持這莊嚴的儀式。這是一家之主的職責,從前都由父親主持。我大哥討厭這些繁瑣的禮儀,他很不情願地被母親拉到神桌前,嘴裏嘟嘟囔囔說怪話。母親板起臉訓誡說,“祭灶的時候不許胡說八道!”大哥跪在蒲團上,我們站在一邊屏聲息氣地看著。在神聖肅穆的氣氛裏,公雞淒厲地叫著被交到大哥手裏,母親一句一句教他誦念禱文,“……白馬一匹,十萬敬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兩隻公雞被當場殺掉,收拾幹淨,供奉在神案上。灶王爺、灶王奶的神像被揭下來,就著蠟燭焚燒。他們要在天上停留七天,向玉皇大帝述職,到大年三十晚上,母親把從集市上新買的灶王神像供起來,灶爺、灶奶才會重回我家。我喜歡祭灶的儀式,不隻因為灶王爺的坐騎使我能在新年餐桌上吃到鹵雞,更重要的是,三十晚上可以分到一塊灶王爺麵前的灶糖,不管他在玉帝麵前是不是為我家進了甜言蜜語,起碼我的嘴被黏糊糊的灶糖粘住,在年關裏不至於胡說八道。

三十過午,年集散去,母親和夥計們一起收揀貨物,關閉柵板門,把錢櫃、貨櫃貼上紅紙封條。鐵鉗、鐵剪和各種鐵編工具,被卷貼上紅紙,敬奉在神案上,標示著它們在我家的神聖地位。父親新喪,我家不能貼大紅對聯,母親到冉家書鋪買來了紫色紙,請李先生用白粉膏寫對聯。紫底白字的對聯使父親的影子伴著我家的新年,來客的臉上也都透出幾分哀傷。

三十夜晚,母親拆開一捆燒紙,分成小遝,打上冥錢鐵戳,兩手捏弄,把每遝紙劃成一團團鬆散的花瓣,在籃子裏放上一塊肉,一壺酒,十個圓饃。大年初一清晨,我大哥和姐姐、二哥他們換上新衣,著籃子去上墳,這是他們第一次向不在人世的父親拜年。回來之後,母親換上漿洗過的罩衫,站在神案前,接受我們姐弟四人的跪拜,給每人分發壓歲錢。姐姐、哥哥們把母親和親友們給他們的嶄新的小票子經心地壓在篋底,過罷年,開學的時候,他們就有了學費。

春天到來了。從正月到麥熟,四鄉廟會很多。春耕一開始,鄉下人就會需要犁、耙、牛具。母親從貨棧裏賒一批焦炭,在遊鄉小販手裏收購廢鐵,把這些東西給鐵匠、爐匠,從他們那兒換取犁麵、犁鏵、犁轅,耙齒、耙鉤、耬鏵……

然而春天的生意並不像母親打算那樣順利。春耕剛開始,戰爭的陰雲就向縣城圍聚。日本人的步兵、馬隊翻過桐柏山,在通往縣城的大路和集鎮上出現,鄉下的廟會不再像從前那樣熱鬧,城裏的店鋪也變得冷清。趕集的人明顯減少,買東西的匆匆來去,不到晌午,大街上已經看不到行人。

二月初十,日軍在桐河鎮和七十四師打了一仗。像大多數這樣的戰事一樣,我們的軍隊沒能打贏,烈士陵園又增加了一批為國捐軀的英雄。縣城裏有錢人家開始收拾細軟,打點行裝,準備逃跑。

在這人心惶惶的春季,一個黃昏將近的時分,李先生到我家店裏來。母親吩咐全喜表兄去提酒。他擺一下手說,不喝酒,不喝酒。

李先生側身走進二門,母親跟在他身後。他站在扁豆棚下湊近母親,看著她的臉說,日本人昨天已經到了平氏鎮,城裏人心慌亂,湖北的李老板今天在貨棧裏卸下幾包大青鹽,怕日本人進城,急著搭今晚的船回去。我跟他講好了,八塊錢一包,一個月後結賬。眼下戰事吃緊,鹽價一定會看漲。我把它進到你名下了。

母親笑著說,既是先生看好,我聽你的。先放在貨棧裏吧,用著再去提。

李先生一邊向外走,一邊回頭囑咐,你要有點把握啊,二嫂,不到頂杠別出手。

好。我記住了。

母親嘴裏答應,心裏對這樁買賣並沒什麼把握。它違背了我父親不貪風險的處世原則。雖然進價不高,不拿現錢,可誰都知道鹽價如浮雲,一陣風過,陡漲陡落。除了時局難料,還有很多難以預見的變故影響鹽價。在那樣的年頭,鹽價就是時局、人心的晴雨表,誰也沒法預料。對於一個小雜貨店,二千斤不是個小數目,萬一一個月出不了手,賠錢不說,李先生的麵子往哪兒放?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家的店房開門以後,夥計們發現買鹽的人比往常多。外鎮一些商販在各家雜貨店走動,打聽鹽價。母親吩咐店裏夥計,把櫃台上的鹽收起來先不要賣,等我出去走一趟,回來再說。

天上下起毛毛細雨,帶著寒意,綿柔如絲。母親披上風帽,戴起鬥笠,踏著街筒裏的泥水,從西關走到東門。一路問過去,鹽價由一角二斤漲到了二角一斤,從東門返回西關時,鹽價已經猛漲到每斤五角。各家雜貨店門前擁擠著手拿布袋、臂挽小籃、端著盆缽的人。我母親趕到源通貨棧,在倉房角落見到了李先生為她囤積的鹽包。貨棧的店房裏圍聚了不少商戶。郭掌櫃笑著說,早兩天你們咋不來?一船貨沒人問。這會兒在風頭上,我當不了家,你們隻能去跟張二嫂商量,看她肯不肯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