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張二嫂和她的孩子們(2 / 3)

午飯過後,襄陽淪陷,日本人從三麵逼近縣城的消息在城裏傳開,鹽價飛漲。我母親在鄰家後院躲起來,直到天黑市麵平靜下來才悄悄回家。買鹽的客商托了熟人,避開耳目,帶著錢到我家來,憑“福盛長”開出的收據,到貨棧去提貨。

我母親1945年春天做的這筆2000斤大青鹽的期貨生意,一夜之間,使張福祥的遺孤們擺脫了饑寒交迫的威脅,“福盛長”成為牌坊街小有實力的商戶。人們不再暗地議論張二嫂會不會改嫁。

李先生一直是我家的常客。他一來,二門外扁豆棚下就擺起小桌。盡管母親在小桌邊為我擺設了小凳,可我還是習慣站在李先生身邊。看他端杯喝酒,閃爍著淚汪汪的眼睛喋喋不休地說閑話,是我童年的一大樂事。由於李先生的緣故,我愛上了鄭家酒館的黃酒,愛上了那些紅嘟嘟的可愛的炸蝦和黃黃的焦魚,碧綠的汝瓷酒盅。在母親的讚賞下,酒桌使我體驗到男子漢的豪情。但在這方麵我從不敢與大哥、二哥相比,我大哥曾經醉倒在東廂房地上,過年連飯也沒吃。我二哥在我大伯縱容下喝得歪歪倒倒,栽在樓梯下堆放的犁鏵上,流了很多血,眉頭落下一個傷疤。每當母親笑著說他們這些軼事時,我心裏就難免有一種酸酸的落寞感,除了“喝三盅賴四盅”的典故,我沒有哥哥們那樣豪爽的故事。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們弟兄三人在喝酒上都勝過了父親。

日本人在大麥收割後占領了縣城。我們的軍隊幾乎沒和他們交戰就撤退到伏牛山那邊去了,烈士陵園沒有增添新的英雄。日本軍隊好像終於明白了我們的縣城很重要,既然弄到手,最好別輕易丟失。這座縣城雖然不算富庶,可它畢竟是豫西南一座有名的大縣,曆史悠久,地大物博,民情淳厚,據漢水之陰,扼荊襄咽喉,自古是兵家不可不爭的要地。他們在城隍廟改成的惠民中學裏駐上馬隊,把周圍房子拆掉,設上了司令部。

城裏人像每次敵人到來時一樣,套上牛車,攜兒帶女,到日本人還沒來得及占領的鄉下去逃亡。

逃離縣城前的一個深夜,母親把酣睡中的大哥叫醒,帶他到堂屋門後的暗影裏。她把兩個小小的布口袋交到他手上,袋裏的東西沉甸堅實,碰撞時發出金屬的響聲。我大哥隨著她的姿勢彎下腰。母親一手端燈,一手指點著從牆根向上,數到第六塊磚。她把那塊磚撬鬆,拿下來,牆裏露出一個深洞。她把銀圓和首飾放進牆洞,再把磚塞好,在磚縫處撒上灰土,讓它看不出動過的痕跡。“記住了。左邊第二塊,向上第六塊。”這筆錢本可以做兩樁像樣的買賣,現在卻不得不埋藏起來。她把秘密交待給我大哥,以免逃亡路上發生意外,好不容易掙得的錢財在黑暗中湮沒。

從春到夏,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在桐柏山下的丘陵地裏穿行。一輛牛車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搖晃,我和姐姐、哥哥們坐在高高的車頂。有時候戰爭仿佛離我們很遠,有時候敵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坐在車頂能清楚地看見大路上塵煙騰起,馬隊馱著黃色身影在村莊與樹林之間疾馳。逃難人群驚慌失措,發瘋似地打著牲口沒命狂奔,顧不得揀回車上滾落的東西。

然而對一個四歲的男孩,牛車上的日子比城裏美多了。在行李包裹堆出的窠巢裏,我被頭頂的世界吸引。我從沒看到過這樣豐富多彩的天空,有時湛藍湛藍,像看不到底的清澈的湖水,湖水深處飄浮著水草似的雲霓;有時有奇形怪狀的動物變幻著姿勢在天幕上奔跑。大車走進溝底,荒坡在眼前起伏,樹枝蹭過頭頂,伸手就能夠到。到了河邊,大家下車,脫掉鞋子,夾在腋下,挽起褲腳趟水過河。牛在水中慢慢吞吞走,大車一歪一歪移動,車輪帶起水花,濺濕了車廂。我伏在母親背上,看著耀眼的河水在姐姐、哥哥們膝下打旋,越走越寬,忽然露出了黃沙。母親把我放下地,趁大人們收拾車子的時候,我像脫韁的馬駒在岸邊撒歡,赤腳跑過沙灘,到淺水裏去躥跳,直到三叔大喊一聲“馬隊過來了……”我才回頭向大車跑,在哥哥幫助下,爬上車頂,坐進軟乎乎的小窩去。

每天在不同的路上流蕩,每天在不同的地方過夜,天天都很新鮮,連那些村莊名字也充滿神奇,在我的印象裏留下了不同的顏色。大樹趙是綠色的,胡李王是黃色的;陳刺園銀亮,想起它就想起一片耀眼的塘水;毛胡寨黝黑莫測,進村時天已半夜,我在車上睡著了,下車兩腿麻木,腳不能點地,隻得讓大哥背著走。它在我心裏隻是一片混沌。

王油坊村裏的風景經常在我夢中出現,使我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的看見過。

我和二哥站在一個狹長的泥塘邊,看許多人在泥裏踹動,鐵鍬、泥塊飛舞,人們臉上、臂上、胸脯和褲子到處抹著汙泥,大人們歡叫著,忙乎乎地挖泥,孩子們爭玩裹在泥裏的螺螄。那些螺螄大得嚇人,足有大人的一隻腳那麼大。此後我一直為沒能捉一隻這樣的螺螄讓牌坊街的孩子們開開眼界而感到後悔。

一頭母豬帶著一群豬崽在村路上跑,那些活潑可愛的小東西扭動油光光的身子,快活調皮地東躥西跳,逗得我直想捉一隻抱在懷裏玩玩。

夜裏,我們住在這群小豬的主人家。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和我母親的年齡相仿。她給我們做高粱麵鍋貼、酸湯雜麵條,我們一家人就睡在她家的場院裏。她在大笸籮裏鋪上被褥,為我做一張小床。我睡在笸籮裏,透過頭頂的棗樹枝葉看天上的月亮,興致勃勃地大聲念兒歌,“咯咯咯,天明了,山裏桃花開紅了……”

好了,別鬧了,快睡。煙草的氣味在我頭頂繚繞,沁入我的搖籃。一點火光時隱時現,照亮母親的臉。時而有一兩聲咳嗽,從她喉嚨深處響起,像小河的流水在我夢中回旋。我沉沉睡去的時候,母親坐在我身旁默默抽煙。

霜露下來了,母親披在身上的棉袍蒙上一層濕霧。村子東頭忽然傳來嚷叫聲,她站起來,一邊傾聽,一邊搖醒我姐姐和大哥、二哥,快,背起林林,趴到村北溝裏去。姐姐說,你呢?別管我,你們快走。

嚷叫、喝問的聲音從村東向村西逼近,一群黑影風風火火闖過來,手裏舞動閃閃發光的武器。

起來起來!收過路錢了!

這群人挨家挨戶盤問難民,踢打那些拿不出錢財的人。

手拿槍刀的人走近我家大車,女主人走過來說,“這是西門裏福盛長鐵器鋪的張二嫂。”母親走到月光下,和為首的大漢打招呼,像對顧客說話似地和悅地說,車上沒啥貴重東西,老架們不嫌棄,揀幾件鐵器家具回去。

這群人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既沒說話也沒動手。

女主人說,……一個女人家,孤兒寡母的……

為首的漢子揮了一下手,一邊去!

母親掏出幾張鈔票,出門在外,全仗鄉親們照應。改日到城裏來,請各位兄弟喝酒。

那漢子把錢接過去,回頭衝著女主人說,張二嫂就住你這兒吧,好賴我們也是同宗。我張憨說的,誰打擾二嫂我跟他算賬!走吧夥計們。

這番驚擾並沒耽擱我睡覺,我實在是太困了。姐姐、哥哥們把我背到北溝又背回來也沒把我弄醒。在迷迷糊糊的睡夢裏,他們經曆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黎明時分鳥叫聲把我驚醒,我從我的大搖籃裏坐起來。晨霧還沒散去,太陽還沒出來。母親像我睡去時那樣坐在笸籮邊,小煙袋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照亮她高高的顴骨和平直的麵頰。姐姐哥哥們都在酣睡,傻乎乎的睡相看起來很好笑。

“慢慢擠住——慢慢擠住——”

我動著脖子四處尋找,找不到是哪隻鳥在叫。

三叔從村外走回來。害怕土匪搶那兩頭寶貝牛,他每天夜裏都把牛拴到村外,在野地裏露宿,天明再把它牽回來。

看見三叔走近,母親說,“聽,今年的黃鶯怎麼叫?”

三叔站下腳,像我一樣循著聲音動著脖子四處尋找。

“慢慢擠住——”黃鶯的叫聲更加嘹亮動聽。

三叔臉上閃過詫異和驚喜,“它說慢慢擠住。”

姐姐、哥哥們都醒了,翹起頭聽黃鶯鳴囀,往年黃鶯怎麼叫?二哥問。

恁大閨女不梳頭——

經大哥一說,我們都想起來了,恁大閨女不梳頭——,恁大閨女不梳頭——今年它怎麼這樣叫?

母親把身上的棉袍掀掉,套車吧。日本人的日子不長了。

待我們坐上車頂,母親讓三叔把車頭調過去。三叔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回家。不逃了。

城裏駐著日本人啊。

日本人就日本人。咱們總不能老在路上過日子。

太陽升起來,早晨的霧氣在田野上漫卷著飄散開去。我家的大車迎著逃難人流,向縣城方向走。“慢慢擠住——慢慢擠住——”黃鶯在路邊的樹上叫。

我們先回到侉子營,在老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母親獨自進城去打探消息。侉子營大多數人家到外鄉去逃難了,整個村子像遭過瘟疫似地,除了幾個老人在柴垛邊遊蕩,看不到大人、孩子,也聽不到雞鳴犬吠。三叔不準我們出門,姐弟四個蜷坐在磨房屋裏輪流講故事。過午之後母親回來了,我們圍上去,歡叫著聽她講城裏的事。知道明天可以回去,大家都很高興。

回家的時候我沒像逃難那樣坐在車頂,姐姐哥哥們在進城的路上奔跑追逐,我跟在他們身後歡跳。秋莊稼長得很茂盛,高粱、穀子蓋綠大路兩邊的田野,路溝裏的青草在風中湧動。和我們一起回城的還有全喜表兄、長拴二哥和三叔。進城的大路空曠、靜謐,看不到逃難的大車、人群,也看不到軍隊和行人。伴著我們的隻有身後高岡上靜靜矗立的文峰塔。縣城從一堆黑色影子裏透出來,我們不再蹦跳,也不再吵鬧,流浪了幾個月,看見縣城像看見久別的親人,一行人不轉眼地瞧著巍峨的城牆,灰色的南門城樓,和聳立在縣城上空的泗州塔。直到走進城門,走到家門口,誰也沒說話。

大街還是我們的大街,大牌坊還是我們的大牌坊,西城門還是我們的西城門,跟著母親走過熟悉的街巷,縣城在我心裏並沒有因為日本人的占領而有所改變。

母親掏出鑰匙,打開已經生鏽的鐵鎖,全喜表兄和拴哥推開柵板門。一股灰塵騰起,屋裏結滿了蜘蛛網。全家逃走時,店裏的夥計用土坯壘死了二門。三叔和兩個小夥子拆除土坯,把二門打開。眼前景象把我驚呆了。滿院青草埋過頭頂,堂屋被荒草遮蔽,廂房隻露出窗楣和房簷。三叔不讓我們進去,他用鐵鍁在草裏撥打一陣,然後才開始鏟草。大人孩子一齊動手,鏟除荒草,清理甬路。到了屋門口,他照樣先拍打一陣,弄出很大的響聲,然後才開鎖。

幾個月來第一次睡在自己家裏,我在姐姐哥哥們的床上蹦來蹦去,興奮得好久不肯躺下。雖然逃難的日子帶給我很多樂趣,回到牌坊街狹小的院子,我還是感到在自己家裏好。

正是捉蟋蟀的好季節,從前要到後城河去,現在我家院裏到處都有。白天它們藏在牆腳下打噝兒,傍晚爬出洞口響亮地鳴叫。現在我明白了,鄉下的蟋蟀不鬥架,隻有城裏的蟋蟀才鬥架。這是我在逃難生涯中增長的重要知識。在鄉下,哥哥們也曾捉過蟋蟀,兩隻放在一起相安無事,誰也懶得理誰,根本不可能指望它們會凶狠地撕咬。

街上的店鋪很少有人開門,大街上空空蕩蕩,像麥收季節似的,看不到趕集的人。每天清晨,日本人腰掛戰刀耀武揚威地騎著馬,從駐紮在城隍廟的司令部出發,一批一批走過大街,馳出城去。當夕陽西下的時候,這支馬隊從西關進城,仿佛是一支新來的部隊。

縣城雖然被日本人占領,可這些身穿黃軍裝的日本兵很少在大街上出現。維持治安,在城門口站崗,都是維持會的人。在縣城人眼裏,維持會的人不過是想混兩個大饃吃,誰養他們,讓他們手裏拿著槍吆三喝四,他們就認誰是主子。像人世間少不了蒼蠅、蚊子一樣,縣城裏少不了這些人。不光自衛團、淨街隊、相公隊、民團需要他們,縣衙門、鎮公所、各業公會也都少不了。沒有他們,城裏那些出力、冒險、得罪人的傻事、惡事就找不到人幹。他們素來以潑皮、膽大、不要臉自誇,即使膽子不大,也要用這樣的口號做旗幟。西關石家大少爺在日本留過學,懂東洋話,能和老日交談,從前不被縣黨部重用,日本人一來,就當上了維持會長。當他帶著勤務兵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人們總像很忙的樣子,不肯抬頭看他,盡可能避免同他說話。

夜裏,母親和我大哥端著燈察看他們的藏寶洞。灰塵蒙罩著磚縫,沒有被動過的痕跡。母親臉上露出放心的笑意。一家人風餐露宿,在鄉下流蕩多日,出去時身上沒帶多少錢,捎在車上的貨物都被換糧食吃了,回到城裏,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開門做生意,有牆洞裏那些硬硬的叮當響的東西,一家幾口就有了依靠。

大約是幾天之後,母親決定打開自己的保險櫃。也許她需要拿一點錢出來買糧食,也許她感到一絲不安,想看看藏在裏麵的寶貝是不是完好。

那是一個夏天的深夜,整個縣城沉浸在靜寂的黑暗裏。

她撬開那塊磚,覺得一切都沒動過。可是當她把手伸進洞裏之後,卻怎麼也摸不到那兩個寶貝疙瘩。她有點驚慌,但她堅信它們不會跑到哪兒去。她仔細搜摸了牆洞的每個角落,隻在洞角的虛土裏摸到幾件散落的銀首飾。

母親頹坐在堂屋門後的地上,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一遍遍站起來,彎腰到牆洞裏去掏摸,每摸一遍都感到難以置信。

它們到哪兒去了?

各種各樣念頭絞成一團,讓她心亂如麻。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父親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動。牆洞是父親留下的,這兒曾經藏匿過他賺到的錢。父親藏放錢財的時候,一定會讓母親到場。他什麼也沒說,但他的行動讓母親明白,埋藏錢財一定要向後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