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會把它放在這兒呢?他說過,一個地方不能用太久,可我沒聽他的。如果我把它埋在別處,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
母親相信我大哥不會出什麼紕漏,雖然他隻有十四歲,可他少年老成,父親去世後,他早已像個當家理事的人,懂得為家裏的大小事情操心,替母親分憂。
父親的影子在她眼前顯現,他仿佛在暗影裏看著她笑。從前每次丟了東西、出了禍事他都會這樣看著母親笑。當他向她笑的時候,母親就會被激怒,忍不住向他大發脾氣。她越發脾氣,父親越笑,直到她自己泄了氣,半嗔半惱地說,還笑!“錢是龜孫,丟了再拚,財去人安樂嘛!”四個崽子張著大嘴,這樣輕鬆自在的話擋什麼用!
現在沒有了父親,沒有人笑著惹她發怒,引她發泄,用憨厚無用的話安慰她。無論是痛心、失悔、煩惱,還是悲傷、憤恨、自責,都隻能由她自己默默承擔。母親披上夾袍,抽著煙,在深夜的院裏徘徊。為了不把孩子驚醒,她放輕腳步,壓抑著咳嗽。
星星向西天沉落,天頂透出一縷灰白。她從肺腑深處吐出一口長歎,自言自語地說,這都是命啊!也許這筆大青鹽生意本來就不該做。太容易到手的錢財,走得也快。她想起兩年前一個牽駱駝看麻衣相的人在西門裏為她看相,你是兔命馬相,易動不易靜,是奔波的命,能給別人當靠山,不能依靠別人。她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仿佛聽見父親在她耳邊絮絮說話,錢財如水,能去能來,不過就是一袋銀圓,有它沒它日子都得過下去。她回到屋裏,端起燈,把睡夢中的兒女一個一個照看一遍,心底湧上一股暖意,周身也不再感到寒冷。
睡吧,好好睡一會兒什麼都會好起來。
太陽很高的時候她才醒來。看著窗外的陽光,她湧上的第一個念頭是,今天得開門做生意。
全喜表兄疑惑地說,滿街看不到人,開門有啥用?
有沒有人,隻管開門。
她把埋在焦炭裏的雜貨扒出來,打掃店房,整理貨櫃,把關閉了幾個月的柵板門打開。
昔日熙熙攘攘的牌坊街,如今像一條空巷。全喜表兄閑靠在櫃台邊,懶洋洋地打嗬欠。
天近晌午,店裏來了第一個顧客,他是維持會的賬房先生。
謔,張二嫂開門了?
維持會不是出了告示,叫咱們回來做生意嗎?帶著一窩孩子,不能老在外邊跑啊。
對嘛,跑到哪兒是個頭?管他中國人、日本人,誰都得吃飯,穿衣,用東西。劉先生壓低聲音說,治安隊二百多號人,鍋碗瓢勺都沒地方操持,生意人嘛,賺誰的錢不是賺?
母親和劉先生拉了一陣閑話,拉得很融洽。
劉先生不是外人,會賬的事——在我這兒你隻管放心。
劉先生很聰明,他明白母親話裏的意思。他挑選了五葤大碗,幾把笊籬、鐵勺,母親向全喜表兄說,給劉先生把票開好點。在全喜表兄開出的發票上,大碗變成了八葤,價錢也都高出了一二塊。劉先生高興地說,擔上貨,跟我拿錢去。
我不知道母親從哪兒來的靈性,她知道中國人喜歡在交易中吃回扣,——就像把男女姘居稱為“打渾家”一樣,我們那兒的人把貪汙吃回扣叫“打拐”,從中足以見出我們這個古老文明縣城的寬仁、敦厚。張二嫂讓劉先生“打拐”,劉先生當然就讓張二嫂有生意做。張二嫂這人善解人意,處事周到,講仁義,劉先生不用擔心她會出賣你。
到我家店裏來買東西的日本兵是個矮胖的曹長,圍繞在腮邊的胡髭和那圓鼓鼓的蘿卜似的腦袋,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他每天上午從城隍廟走出來,穿過大牌坊,到西河碼頭去。回來時,身後跟著兩個挑夫,擔子裏放著青菜、雞鴨和各種日用品。也許是我們縣城善良、幽默的民風感染了他,也許是他的性情特別適合我們縣城的口味。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最初究竟是城裏人想戲弄他,還是他想戲弄城裏人,當他出現在我家店房裏的時候,“老頭兒太君”已經成為他的官稱。他一上街,人們就說,“老頭兒太君來了”。街上的人回避石大少爺,卻並不回避這個日本人。他嘻嘻哈哈和街上人開玩笑,用半通不通的地方話罵人;街上那些膽大的痞子們也裝出不正經的樣子,拱動著身子對他說“太君,塞枯塞枯你的幹活。”牌坊街的孩子們看見他,像看見一條過街猴子,以追逐、逗弄他為勇敢者的冒險遊戲。老頭兒太君扭動著笨拙的背影走過大街,他那肥大的屁股對半大的孩子們是個難以抑製的誘惑。我不像鄰居孩子那樣勇敢,雖然老頭兒太君常到我家店裏來,我卻一次也沒敢靠近。他笑嘻嘻地說“小孩……,你的過來……”我躲在母親身後羞怯地望著他不敢近前。我因此特別羨慕冉家書鋪的孬蛋,老頭兒太君從他家門前走過,他常常竄過去,跟在他身後,一邊叫“老頭兒太君”一邊摸他的屁股。牌坊街的孩子們都很崇拜他。
然而中島騎兵隊對城裏人的幽默不感興趣。他們出動時全城一片殺氣,大家都遠遠躲著。我大哥和他的同學在城牆外捉蟋蟀,碰上騎兵隊的日本兵。他們正在到處抓人,我大哥也未能幸免。他們把他帶到河西,給他發一把鐮刀,讓他給皇軍割草。幸虧我大哥機靈,他一邊割,一邊朝河邊的莊稼地靠近。趁老日不注意,扔下鐮刀,一頭鑽進高粱地,撒腿飛跑。
大哥的曆險嚇壞了母親。摟著驚魂未定的兒子,她為孩子們的安全擔憂,當天便把我們姐弟四人送到鄉下,隻留下她和全喜在店裏做生意。
然而在侉子營我們經曆了更大的危險。一天上午,日本人的馬隊突然闖進村來,他們沿用土匪的規矩,先在村口放了幾槍,村裏人嚇得倉皇奔逃,四處躲避。三叔讓大哥、二哥和我躲進磨房的麵櫃,三嬸帶著我姐姐鑽進她的床下。老日端著槍衝進院子,像許多戲裏演的樣子,嘴裏幾裏哇啦喊叫,凶狠地用刺刀到處亂戳。三嬸住在北屋裏間,牆上隻有一個木棍撐著的小窗。日本兵在屋門口喊著“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出來!”三嬸和我姐姐嚇得渾身打顫,躲在床下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屋裏黢黑,老日不敢進去,在門口叫喊一陣,聽不到動靜,轉身走回院裏,捉住我三叔踢了幾腳,搶了一些糧食就走了。
經過這場驚擾,母親決定把我們送到遠鄉的大姑家去。在侉子營,母親每天早晨進城,夜晚回村,我能像以往一樣在母親的懷抱裏,聽著她的輕嗽入睡。到大姑家去,是我第一次離開媽媽。每到黃昏時分,我臉上就泛起愁容,坐在大姑門前樹下,望著通往村外的大路發呆。任憑誰來叫我,也不肯進屋去吃晚飯。姐姐代替母親哄我睡覺,她為我唱歌,我嘴裏不停地哼哼。後來我覺得自己病了,懶洋洋地不想起床,也不想吃飯。大姑把我抱在懷裏,她的老藍布褂子又粗又硬,散發出難聞的藍靛氣味。我從她懷裏掙紮出來,獨自坐在柴垛邊,看幾隻雞在場院裏刨食。太陽像我一樣軟綿綿地在樹梢上徘徊。大姑走過來,用手摸摸我的腦袋,快給你媽捎個信吧,這孩子在發燒。
母親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已經睡過一覺,窗外的月光已經暗淡下去。她是在天黑時得到消息的。全喜表兄說,天這麼晚了,路上又不太平,明天去吧。母親說我還是現在就去。她把店鋪檢點一遍,交托給全喜,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城。雖然母親的腳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小,但那畢竟是一雙裹過的尖足。還沒走出五裏路,天已經黑透。那恰是一個月末之夜,天上沒有月亮,曠野漆黑,在微弱的星光下,黑黝黝的田地隨著她的腳步起伏,莊稼和荒草像奔躥的野獸。恐懼使她的發梢根根繃起。出城時她根本沒想過要過一條河,待走到河邊,看見黑乎乎的河穀,她害怕起來,可她已經走出十幾裏路,沒法再返回城去。一條白白的羊腸小道在陡峭的黃土坡上彎彎曲曲斜下穀底。她手扶著地,背朝下,一腳一腳探摸著往下走。獨木橋懸在水麵上,橋下波光閃閃。即使在白天,她也從沒一個人走過這樣令人目眩的獨木橋。她伏下身子,兩手著地,眼睛緊盯著橋板,一寸一寸向前挪動。看見姑姑家的村莊時,她才感覺到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溻透。
我從睡夢中醒來,光著屁股撲進母親懷裏歡叫。燈光下,母親紅潤的臉龐美麗動人,她臉上的笑容光彩照人。我從未感到過這樣快活。母親摟著我,在我臉上親,你不是病了嗎?乖。
我沒病,我是想你了。
從深夜到黎明,姐弟幾個圍著母親嘰嘰喳喳爭搶著說話。
第二天母親要回城裏去。我嘟著嘴說,媽你不能不走?
城裏的生意誰照管呐,乖?
我不說話。
我給你找個幹娘,好吧?
我還是不說話。
母親的眼圈紅了。她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媽不做生意,咱們一家吃啥?
我垂下頭掰弄自己的手指。姐姐拉起我的手,走吧,姑夫給你逮白頭翁呢。我背轉身不再向後看。
母親在原地站了一陣,腳步聲緩慢地消失在村外的土路上。
我家的生意雖好,屋裏卻沒多少存貨。外地客商不來,櫃台裏的東西越來越少。往日桅杆如林的西河碼頭,如今幾乎看不到來往船隻,碼頭死氣沉沉,聽不到裝卸貨物的號子聲。街兩廂的貨棧大多關著門,開門的商行也都冷冷清清,門廳裏看不到貨包。為了弄到一點能賣的東西,母親不得不想盡辦法去找那些騎自行車、雇挑夫的扁擔幫。這些人把銀圓縫在褲帶、鞋底裏,穿過不同軍隊布防的地區,到駐馬店、漯河、周口、蚌埠這些地方去進貨。回來時買通關卡,偽造公文,費盡周折把貨物弄回來。從他們手裏買貨,不但價格高,而且必須拿現錢。這兩條無論哪一條對我家都不合適。福盛長自開張以來,做的都是不拿現錢的生意,隻要碼頭上有船停靠,張二嫂就不愁沒生意做。她每天夜裏都做著相同的夢,夢見河裏泊滿了船,挑夫們吭唷吭唷扛著抬著大包小包,踏著埠頭上的石板從河下走上來,貨棧裏堆滿了各色各樣的席捆、麻袋、木箱、繩捆。她每天都到碼頭去看,碼頭上隻有幾個維持會的人在盤查行人,河裏靜悄悄地泛著銀波,水鳥在沙洲上悠閑地躑躕。
奔走了兩天,母親在跑蚌埠的扁擔幫那兒沒弄到一點東西。眼見得福盛長的貨櫃變得空空蕩蕩,她索性把店門關了,到老缸娘家去串門。老缸娘喜歡抹牌,她家經常聚著一些相好的鄰居。
看見母親,老缸娘驚訝地說,你怎麼有空來玩?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吧?
看你的牌桌不夠手,我來湊一把。
生意呢?
生意不做了。關門了。
老缸娘看著母親的臉,有什麼事吧?
母親坐在桌邊,一邊抹牌一邊自言自語地歎了一聲,要是能找到那袋東西也不至於這麼作難。
聽說她正為丟了錢煩心,老缸娘說,你怎麼不去求臊胡爺?牌坊街和老君廟街的女人們有了不順心事都去求他。那姥爺子可靈驗了。給他買個大煙泡往嘴裏一抹,美美地罵他一頓,求什麼跟他說說,抽個簽,他就會指點你。臊胡爺最喜歡抽大煙,和女人罵玩笑。
在老缸娘的攛掇下,母親買了一個大煙泡,和老缸娘一塊到老君廟去。臊胡爺是一尊不足三尺高的泥塑神像,既不像歡喜佛,也不像濟公和尚,倒像冉家書鋪的冉五伯。從他嘴上、臉上塗滿黑乎乎的鴉片膏可以看出,求他辦事的人還真不少。母親把煙膏往他嘴上抹,老缸娘用各種髒話罵他,摸著他的頭一下一下挎弄。“我的錢丟了,你得給我找!找不到,我天天來罵你。找到了,我給你買大煙抽。”她們一邊罵,一邊搖神像前的簽筒。母親把抽出的簽遞給旁邊的道士批講(這當然需要上布施、拿錢。),道士批講說,從簽上看,這東西沒走遠。方向正東。五行占土。
沒走遠?五行占土?……
回家之後,母親把牆洞扒開,發現東北角有個老鼠洞,洞口被虛土擋住,母親多次摸索都沒發現。她沿洞挖下去,找到一窩老鼠。兩個裝銀貨的布口袋被它們做了一個很舒服的窩。大老鼠逃跑了,小老鼠還在窩裏唧唧叫。銀圓和丟失的首飾散落在老鼠窩邊。
母親給臊胡爺買了兩個大煙泡,和老缸娘一起,繞著臊胡爺罵了半天,直到她們覺得這老頭兒已經被罵得很開心了,才在他頭上拍了幾掌,高興地離去。
為了犒勞老缸娘,母親陪她打了一天一夜的牌,把贏的錢請了一桌客。老缸娘打牌總是輸多贏少,可她喜歡熱鬧,每次散場還要戀戀不舍地央告大家,“下午早點來啊。”
有了錢,母親決定自己到外地去進貨。她縫了一條寬腰帶,把銀圓一塊一塊縫進去,讓全喜表兄紮在腰間,搭牌坊街葉掌櫃的幫,到漯河去買貨。在外地跑生意的人都是結夥同行,帶著自己雇的挑夫。買到貨以後,日夜兼程,盡量少在外邊逗留。路途上的吃喝花費,遇到土匪、軍隊攔截,花錢買路或是受了損失,都由同夥分攤。全喜表兄的第一趟生意跑得很順利,來去不到七天就回來了。京貨、雜貨、布匹,除了自己賣,還能向別人批發。
第二趟他出去了五天,回來時兩手空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滿臉汙穢,衣服劃破了幾個口子。說起路上遭遇,還顯得心有餘悸。在麻樹坡,他們遭到一夥地方團隊的攔劫,葉掌櫃仗著和當地駐軍司令熟,說話氣盛,頂撞了他們,一行十幾人身上的錢被搜走,捆起來往寨子裏押。全喜表兄趁天黑路險,跳溝逃了回來。
母親歎口氣說,算了,以後不出去了,還是從別人手裏批吧。
全喜表兄望著大街,啥時候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啊?
母親說,你忘了春天黃鶯怎麼叫?
慢慢擠住——它是什麼意思?
耐住心,慢慢來。仗打了八年,總該有個頭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