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詩人的誕生
直到高中二年級我才和謝敏之談戀愛。沒想到這個在考場裏和我坐同桌的女孩居然也考上了縣中。我去報到,一進教導處就碰上她。本來我對她沒什麼惡感,是她使我喜歡上了算術,能考那樣好的成績,不能說跟那天下午在河灘樹林裏的複習沒關係。可看到她和我一樣享受十一比一的榮耀,在教導處嘰嘰喳喳說話,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不知怎麼的,我心裏有點不舒服。我裝出已經記不得她,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匆到班裏去了。世上的事偏偏那麼湊巧,新生六個班,我不但和她編在同一個班,還和她坐在同一張桌上。排座位時,大家在教室外站隊,我有意離她遠點。沒想到老師采取男女插花的辦法編桌——也許是為了表示破除封建思想吧?她在女生隊伍中部,我在男生隊伍前部,男生人數多於女生,這是一道簡單的最大公約題,我們倆在一個共同約數支配下,被編在第二排右手靠窗的位子上。那時我已經知道了她叫謝敏之。油印點名冊上把她的“之”字印成了“芝”,她火氣很大地去找老師,老師說下次改過來好了。可她不等老師改就自己動手把那個字改了。塗掉草頭時,她的鋼筆漏下一滴墨水,把我的名字淹沒在一片藍色雲霧裏,弄得老師上課點名不得不停下來問,這是啥啥青啊?我說,張書青。班裏同學都笑,她一點歉意也沒有,倒像挺開心的樣子和大家一起笑。
初中三年我們沒談戀愛,絕對跟第一學期和她坐同桌有關。也許因為考學那會兒她像見麵熟似的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男生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現在坐在一起,我們倆都有點不好意思。她沒像別的女孩那樣斤斤計較,用手指拃出桌麵距離,從中間劃出分界線,我也不像別的男孩那樣故意把胳膊乍開去侵犯她的地盤。上課我們倆都坐得很端正,身體偏向各自一方,中間留出一道很寬的縫隙。平時誰也不扭頭看誰,誰也不和誰交談。必須向對方借東西,隻是嘴裏喃喃地說,圓規。我把圓規推過去,她用過再把它推回到我這邊來。碰上難題,她轉身去問桌後的錢秀,那是她小學的同學,和她很要好。我想說話也扭身到桌後去和馮耀山說。他和我從小學三年級起一直是同班,五年級還坐了一年同桌。雖然他住在衙門街,但離我家很遠,入中學後,上學放學我們倆總是同來同往。晚自習放了學,我們倆一邊走,一邊說各自的同桌。進了中學,最大的幸福是不必再像小學生那樣站路隊,可以三三兩兩自由散漫地往家走。他說錢秀怎樣拿巴掌揩鼻涕,怎樣用一毛錢兩包的墨水精泡藍墨水;我說謝敏之跳集體舞如何瘋,誰被她找上朋友,胳膊彎準會被她扯疼。錢秀胳肢窩裏有狐臭眼兒,你不敢邁臉,一邁臉有股怪味直躥鼻子。我立刻想起謝敏之,她身上有時候也會發出怪味,在她身上發出怪味的時候她顯得特別嬌氣,好像頭疼發燒似的軟綿綿的,體育課、勞動課都請假,嬌滴滴的樣子讓我惡心。馮耀山臉上現出詭譎的笑容,望著我的臉,那怪味多長時間出現一次?大概三四個星期吧。馮耀山哈哈笑著說,那可不是狐臭,你個傻瓜。我不明白這裏邊有什麼奧妙,馮耀山不告訴我,我隻得跟著他一起嘻嘻哈哈傻笑。在我和她坐同桌的一個學期裏,說她和錢秀的壞話是我和馮耀山晚上放學路上的樂趣,即使不想說也會不知不覺說起來。
我不和她談戀愛,還因為她在班裏愛出風頭。打掃衛生,擦黑板,收拾老師的講桌,她特別賣力。學校號召買國家建設公債,她一次買了三十元,比我們一個班買的還多。黑板報表揚她,縣廣播站廣播她。馮耀山私下稱她是馬老師的“愛生(兒)”。那時我才知道她父親在開封教大學,她母親是錢家店小學的教師。怪不得她能買那麼多公債,穿戴那麼整齊,還經常收到外邊寄來的課外書。那時我哥哥和我姐姐常常來信問我入團沒有,二嫂來看我也不斷向我提這個問題。我和別的同學一樣非常想入團,可我總沒能經受住團組織的考驗,寫了幾次申請,每次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缺點得不到批準。謝敏之卻一帆風順,幾乎沒費什麼勁就在第二學期入了團。在全校新團員宣誓大會上,她站在團旗前,舉著拳頭帶領新團員宣誓,那風光使我心裏酸溜溜的。我一看見她那張掛著笑容的臉就生氣。我在馮耀山麵前狠狠發泄,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當做笑料拿來攻擊,供我們倆取樂。
整個初中階段,她在積極進步,我在猛長個子。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從全班第二排躥到了倒數第一排。坐在全班人身後,能享受到很多樂趣。上課的時候不但能欣賞全班男生、女生的背影,把他們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還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看看小說,練練人像速寫,讀點《基本樂理》、《怎樣畫人體》什麼的,隻用把課本豎高點,老師就很難發現。《西遊記》、《三國演義》、《紅樓夢》不如《七俠五義》、《七劍十三俠》更讓我入迷。飛簷走壁,刀光劍影,投鑣使暗器。哼的一聲,鼻孔裏飛出兩道黃光,千裏外取人首級。這樣的場景使我忘記了入不上共青團、當不上班幹部的失落,也忘記了我對謝敏之的嫉妒。
學校開辦高中班的時候,從外地調回幾個老師。我們高一(1)班班主任是個留大分頭長得很精神的人,穿著挺括的幹部服,戴著銀色金屬架眼鏡,胸脯挺得很高,腰板直溜溜的。在五四青年節晚會上朗誦郭沫若的詩,啊——這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那神氣深深吸引了我。晚會過後我開始狂熱地讀詩。上課讀,晚自習讀,放學路上也讀。讀完《女神》,又讀《艾青詩選》,大堰河,我的保姆!……讀馬雅可夫斯基,看吧!羨慕吧!我是——蘇聯人!這樣的句子使我熱血沸騰,精神振奮。我也開始寫詩。在學校的晚會上,我也像謝老師那樣登台朗誦。我一手拿著稿紙,一手揮舞雄壯有力的手勢:
從天山腳下
到
東海之濱
從曾母暗沙
到
大興安嶺
那波濤滾滾的
森林
雖然我很崇拜謝老師,可當我知道他是謝敏之的父親時,我心裏還是有點不好受——那樣一個讓人仰慕的老師,怎麼會是她父親呢?隨著她父親的調入,她母親周老師也從錢家店調進我們學校,教初中植物課。他們在城隍廟街租了房,一家四口在縣城安家,雇了保姆。謝敏之和我們這些縣城孩子一樣每天回家吃住,不必再住女生宿舍,也不必再為想家抹眼淚。剛入校的第二天我看見她站在吊環架子那兒哭,錢秀在一邊勸她。當時我很有些不屑,剛離開家就這麼婆婆媽媽地想家,真嬌氣!現在她在放學路上一路嘀嘀嘎嘎說笑,我忍不住想攻擊她。我說你知道周老師一堂課帶多少“啊”?馮耀山傻張著嘴看著我。一百三十八個。這是吳小三告訴我的,他專門替她數著呢。他們班的人背後都叫她“一百三十八個啊”。有“一百三十八個啊”,謝敏之就不哭了,她回家有奶吃了。
當我還像從前一樣在馮耀山麵前發泄對謝敏之的忌恨時,我不知道他倆已經開始熱熱火火談戀愛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和我最嫉妒的女孩談戀愛,我竟被蒙在鼓裏,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起初我隻是感覺到在我說謝敏之壞話的時候,馮耀山不怎麼起勁,隨聲附和地笑兩聲,澀澀的,不像從前那樣爽快。後來晚自習下了課我去約他,他老是推推諉諉不肯和我一起走。勉強跟我走一段,到城隍廟口說肚子疼要去廁所。你走吧,別等我。這話讓我納悶,從前我們倆不管拉屎還是撒尿,一個人去廁所,另一個一定會陪著,一邊“辦公”一邊說笑,決不會說你走吧。我向前走了幾步,覺得獨自走開不太仗義,就站在路邊黑影裏等他。他在碎磚矮牆圍著的廁所前兜了一圈,左右張望一下,拔腿向城隍廟後走。我說喂——,我在這兒呐。他陡然站著腳,張口結舌了半天才磕磕巴巴說,那裏邊……,那邊、那邊……看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廁所門口有條蛇嗎?我走過去探頭看了看,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又黑又髒……我感到奇怪,馮耀山今晚怎麼有點顛顛倒倒?
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說出來,我才明白,那是他急著擺脫我去和謝敏之約會。
那天晚上馮耀山老早就站在教室門口等我,路上很親熱地和我說笑。過了城隍廟口,他站住腳,神情很不自然地說,張書青,你到我家來一下好吧。……他幹巴巴地笑著。這幾天晚上我回去晚,耽擱了給澡堂挑水。我爹罵我,我說我在你家複習功課。
我知道他爹是個瘸腿,不能幹活,脾氣很壞。馮耀山每天晚上放了學要給澡堂挑四五擔水才能睡覺。他家就靠街道救濟和馮耀山挑水維持生活。不挑水不但沒有上學的花費,他爹甚至連飯都不讓他吃。
看我滿臉疑問,他再一次尷尬地笑了笑。……是謝敏之,她約我去玩了。
我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噢”了一聲,怪不得呢!你不是想讓我在你爹跟前替你打圓場嗎?
我跟他去了他家。我說馮三伯,你老好吧?
好啊,娃,你怎麼過來了?
這幾天馮耀山跟我一起複習功課呢,怕你罵他,我來跟你說說。
他不回來,我得替他去挑水。你瞧我這腿。隻要在你那兒複習功課,早點、晚點沒啥。
真的真的。他真在我那兒複習功課呢。您老別怪他啊。
我嘴裏這麼說,心裏禁不住一陣懊惱。他倆怎麼會弄到一塊兒了呢?馮耀山不就是個籃球運動員嗎?鬆鬆垮垮一個膿包個子,哪點比我強?
獨自走在燈光昏暗的街筒裏,看著腳下移動的影子,懊惱忽然變成了頹喪。馮耀山像謝敏之一樣早在初中二年級就入了團,雖然進入高中以後我們倆和他已經不在同一個班,可他是學生會副主席,謝敏之是學生會委員,兩個老師眼裏的紅人,一對風雲人物。和他們相比,我算什麼?今天喜歡唱歌,明天喜歡寫詩,後天喜歡畫畫;不用功、不安分,又自命不凡;自由散漫,無所用心;初中三年,操行等級沒得過甲等。老師拿五個字來形容我——聰明,不正幹。我怎能和馮耀山比呢?
痛苦嗬/你是/噝噝鳴響的長蛇?/你是/嫋嫋盤旋的孤煙?/你是/鐵器在鈍石上摩擦的聲音?/抑是/中彈的小鳥/在血與死中輾轉?
煤油燈冒著黑煙,我伏在桌上寫詩。我的影子在我身後無限膨大,像一頂黑色帳幕,籠罩著暗夜,籠罩著麵前的一點光暈。母親的聲音從板壁那邊傳過來。她一邊咳嗽一邊嘟嘟喃喃說,你怎麼還不睡呀?我說我在做習題。不管馮耀山有多少讓我痛恨的地方,他畢竟是我惟一的朋友。失去他,我感到很孤獨。盡管我很不情願,往後我不得不經常充當他的幌子,在他爹麵前替他說謊。他爹瘸著腿為澡堂擔水的時候,他和謝敏之在城隍廟後的黑影裏依偎著談情說愛。這念頭害得我煩躁不安。我用白紙為自己釘了一個本子,在封麵上畫一把匕首,插在滴血的心上,把三個碩大的美術字描繪成三朵杜鵑花——啼血集。盤旋在腦際的念頭變成句子,燒紅了我的雙頰,灼亮了我的眼睛。白紙誘惑著我的筆,筆誘惑著我的思緒。詩行像一股暖流在我心裏回蕩。我一遍遍地默誦,琢磨,被紙上出現的字句感動,全身心沐浴在溫暖裏,沉浸著幸福和快樂。
你來了/乘著秋風/乘著細雨/乘著清冷的月光/你來了/我的愛情/我的煩惱/我的憂傷/在深沉的夜色裏/你用熠熠靈光/照亮我的心房
我開始投稿。投稿使我愉快。投稿反正用不著貼郵票,隻寫上“郵資總付”四個字就行了。學校信劄裏經常有我的退稿信。雖然我連一篇稿子也沒發表,可同學們都把我當做了當然的詩人。老師用半諷刺半讚揚的口吻稱我為“小文豪”。黑板報和學校節日貼在牆上的特刊都少不了我的文章。謝老師很讚賞我,他說,張書青,我那兒有幾本書,你拿去好好讀讀。他說了好幾次我也沒去拿。如果他不是謝敏之的爸爸,我肯定會把我的《啼血集》拿給他看。
入冬以後,馮耀山和謝敏之的約會還像秋天一樣火熱。一天晚上,我正伏在桌上寫詩,一陣砰砰的叩門聲從大街傳來。打開門,馮耀山的父親拄著拐杖立在門口。山呢?我不知所措地麵對這個佝僂的身影,支支吾吾地說,他,他還沒回家?他直定定地看著我,今兒晚上——他在不在你這兒?我不敢說在,也不敢說不在。……?我問你今兒晚上他在不在這兒?我說,是啊,他今晚……他轉身倔倔地走了。
第二天我看見馮耀山的眼窩腫了,眼眶一片青黑。我說,你沒事吧?他說沒事。
沒想到你爹會……
為了不讓他覺得我取笑他,我故意不去看他臉上的傷痕。晚上到我家來吧,我表哥剛給我們送來一袋花生。
我哪兒也不去,我得給澡堂挑水。
那麼,今晚你沒法和謝敏之約會了。這個念頭把我的心逗得像彈軟的棉花一樣舒坦。
我的詩發表了。雖然它是我的處女作,我心裏很高興,可我不想過分張揚,顯得小家子氣。我把拆開的信封連同報紙一起卷在手裏,隨意拿著。走了很遠,馮耀山才發現我手裏的東西。他說,你拿的什麼?我說,青年報。他好像並沒打算看。我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我的一篇詩登在上麵。是嗎?他瞪大了眼睛。我把報紙遞給他。他翻開報紙到處亂找。最後我隻好幫他翻到第四版,指著右下角說,在這兒。他念著那篇詩的署名,臉上閃出疑惑,汗——青——?這是我的筆名。我大度地笑了笑。你是想載入史冊了?那隻是個筆名,隨便起的。
吹響號角
汗青
以一百年血與火的名義,
以六萬萬站起來的人民的名義,
以飛馳的時代的列車的名義,
以豐收的金色的田野的名義。
吹響我們無產階級的號角!
高舉我們社會主義的大旗!
向資產階級右派——
發起英勇的反擊!
馮耀山一邊走一邊小聲朗讀,我時不時瞥一下他的臉色,揣度著他的感受,心裏響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看吧!羨慕吧!我是——我把最後一句改成……偉大的詩人!可惜謝敏之已經不是我的同桌,這會兒她不在場,否則,她肯定會被我熱情洋溢的才華所感動。去你的學生會副主席!去你的小情人吧!我才不在乎呢。我有詩。我會發表很多很多詩,讓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看吧!羨慕吧!
我帶著報紙回家,坐在書桌前捧著它,像普希金寫完《波裏斯戈都諾夫》那樣,默默地笑著對自己說,啊呀呀,張書青,你這個狗崽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