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起門簾走進來,你一個人在屋裏笑什麼?
我沒笑,我嗓子眼兒裏嗆了東西。
我彎下腰呱呱幹咳了幾聲。
你看的啥?
青年報,媽。我淡淡地補充說,這上邊有我一篇詩。
母親把報紙拿過去,戴起眼鏡。
在這兒。這是我的筆名。
她一個字一個字默讀,讀完把報紙折起來。我到飯館給你炒個菜去。
母親在飯館裏炒了我最喜歡吃的炒肉片,還買了一包炸蝦。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可她什麼也沒說。
我放在抽鬥裏的報紙每天都被翻動過,我知道那是媽媽拿給別人看了。胡政委見了我,笑眯眯地說,咱們新民街出了個青年詩人,是不是?你的詩蠻有政治覺悟嘛!街坊鄰居見了我也都笑嘻嘻地和我開玩笑,汗青放學了?你是出了汗才發青啊還是青了皮才出汗?發表第一篇作品的快樂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走在校園裏,我覺得老師的嘴角多了一抹微笑,同學們的目光裏增添了幾分溫柔。他們肯定都在心裏說,他就是汗青。青年報上那篇詩就是他寫的。
我更加注意報紙,報紙上每天都有激動人心的消息激發我的靈感。資產階級右派究竟是些什麼人,他們是不是惹了我,這些並不重要。就像小時候做遊戲,要想玩得開心,玩得熱火朝天,必須有人充當狼和老猴精,激起好鬥的熱情,讓大家有一個攻擊目標。右派分子這個詞就像狼和老猴精一樣在我心裏激起了戰鬥激情。我天天盼望著轟轟烈烈的運動能在縣城早日展開,我也能登上講台,激昂慷慨地聲討右派分子的罪行。如火如荼的浪潮來吧,/你是——席卷神州的東風!/新中國的青年,/我們要做/暴風雨中的雄鷹!……當我在元旦晚會上朗讀這首詩的時候,我所盼望的運動在縣城展開了。老師們到大禮堂去聽動員報告,學校提前放了假。老師們沒回家過年,全都留在學校參加運動。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讓馮耀山、謝敏之參加卻不讓我參加。難道我的口才不及馮耀山好?我的文才不比謝敏之強?雖然我有點失望,可我並不在乎。不參加運動,我能輕鬆快活地過春節,讀從謝老師那兒借來的書,寫我最親愛的詩。我也不在乎馮耀山每天和謝敏之在一起。既然是大辯論積極分子,他們肯定不敢像從前那樣到城隍廟後去約會。
整個寒假我一直沒見到馮耀山,他沒來找我,我也不想去找他。春節過後學校沒按時開學。元宵節我到學校去玩,校園像是完全變了樣。滿牆紅紅綠綠的大字報,使人一下子沉浸在熱烈、嚴肅的氣氛裏。讀著那些標題尖銳、言詞激烈的文章,我心底蟄伏的衝動像被驚醒的蛇一樣盤旋著升騰起來。殘雪正在消融,禮堂的陰影裏掠過陣陣寒凜,牆上翹起的紙邊在初春的冷風裏顫抖,詩句在我心裏衝撞,拿起你的筆吧——/親愛的朋友!/用語言的子彈,/投入保衛共和國的戰鬥……
禮堂裏的辯論會還在進行。隔著窗子,我看見謝老師站在人群中央,馮耀山正在發言。他的手在空中揮舞,時而舉過頭頂,時而掃過胸前,頭發在他腦門上跳動,臉上的肌肉被激動扭歪。這小子真得意呀!他那熱情洋溢的樣子使我胸口隱隱灼痛。為什麼不讓我參加辯論?我發言會比他更出色、更精彩。離開窗口的時候,我看見謝敏之坐在馮耀山對麵的角落裏,前排老師的身影投落在她臉上,她的臉龐顯得灰暗發虛。
開學後我們的班主任換人了。謝老師和另外二十多個老師由校工帶領在校園裏勞動。謝敏之的父親成了右派,看她還能那樣趾高氣揚嗎?這些被劃為右派分子的老師一掃講台上的神氣,換上破舊衣服,滿臉晦氣,笨手笨腳,一副灰頭灰腦的樣子,和勞改隊的犯人沒什麼區別。他們不抬頭和別人說話,別人也不隨便和他們說話。平時待學生苛刻的老師,受到校工和學生的嗬叱,大家都覺得挺過癮。
我本想把謝老師借給我的書還給周老師,可周老師已經和他離婚,她還願意接受一個右派分子的書嗎?至於謝敏之,她已經不姓謝,初中入學時她把點名冊上的“芝”改成“之”,現在她拿著新印的點名冊,把“謝”改成了“周”。我在煤油燈的光焰裏翻弄那些書,反正往後謝老師也用不著它了,還不還他都一樣。我把有“謝誌華”簽名的扉頁撕下來,放在燈焰上燒掉,看著發黃的書頁冒出黑煙,發出霎時的亮光,倏地暗下去,變成一縷灰燼,在我腳下飄散,我不由得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嗤笑。要在學校老師中劃右派,還有誰比謝老師更合適?誰讓他有那麼多學問,顯得比別人優越?誰讓他有那麼好的精神,每天神采奕奕,顯得比別人神氣?誰讓他穿戴那麼講究,嘴裏不說粗話,身上一塵不染,和縣城人那麼格格不入?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作風?右派分子在我心裏總算有了明晰的形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日記裏寫道:聰明能幹的人,驕傲自負的人,穿戴整潔的人,愛提意見的人,好出風頭的人,說話直率的人,執拗認真的人,領導不喜歡的人……這就是狼和老猴精。我忽然想起二哥。好久沒收到他的來信了,不知道烏魯木齊是不是也在反右派?如果謝老師應當被劃為右派,二哥呢?他不是和謝老師一樣的喜歡文學,一樣的風度翩翩,一樣的講究穿著?在單位,他會不會也像謝老師一樣自命不凡,臭迂,不懂得取悅領導、籠絡群眾?我不敢把這擔心告訴媽媽。
右派們打掃完廁所,在操場邊的荒地上壘煉鐵爐。謝老師和馬老師到馬武山去拉耐火土,馬老師架車把,謝老師拉邊套。馬武山離城七十裏,他們起早出發,夜裏拉回學校,卸了車,吃過飯,連夜再趕回山上去。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睡覺,為了三年趕上英國四年超過美國,幾天幾夜不睡覺算不得什麼。何況他們是右派,對人民犯下了罪過,勞動表現是他們贖罪的機會。其他右派老師沒他那麼走運——不知為什麼,聰明人總是很幸運。他們被分派去挑耐火磚。擔著幾塊磚,趔趔趄趄一路歪斜,從南門外走南閣,穿過楊家樓鬧市,出北閣,挑到學校的後操場上。他們在鬧哄哄的大街上出盡了洋相。上身棉襖脫掉,單褂被汗水溻透,下身的棉褲在腿上打摽,眼鏡蒙上汗霧,高一腳低一腳向前走,不敢抬頭看人。一群低年級學生站在路邊念著快板奚落他們,右派,右派,像個妖怪!小腳女人,黑心白菜!
這些家夥雖是一群笨蛋,可煉鐵爐還真讓他們給建起來了。報紙上每天登著全民大煉鋼鐵的消息,胡政委在縣廣播站大喇叭上講話,新的靈感衝擊著我。我又釘了一個本子,題名叫《熱血集》,每天在上麵寫四五首詩。有些寄給報社,有些投給縣廣播站,有些登在學校的牆報上。因為這些詩,我被選進學校大躍進宣傳隊。這差事很合我的口味,它使我下決心要當一輩子詩人。魯迅這老夫子一點也沒說錯,不管人世間發生什麼,詩人總能悠閑地坐在上帝身邊,頭上戴著桂冠,麵前擺著牛油、麵包,聽著音樂,看人間喜劇。別人到幾十裏遠的地方去背鐵砂,抬礦石,守著小高爐,幾天幾夜不睡覺;我在工地寫詩,出黑板報,印詩傳單。站在勞動隊伍旁邊,打著竹板眉飛色舞地給大家唱快板。寫詩使我體會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名言。
馮耀山在運動中入了黨,成了大煉鋼鐵突擊隊隊長,很神氣地指揮著一撥人在高爐前忙碌。一組人輪換拉風箱,一組人燒火,一組人到處去弄木柴。雖然辛苦,風頭可比我大多了。
第一爐鐵煉出來了。鐵水不算多,但它總算流出來了,明亮耀眼,像溢出鍋外的稠粥。從薑黃變為橘紅,漸漸暗淡下來,凝成黑不溜秋的一塊。馮耀山眼睛熬紅了,那興奮得意的樣子像攻克了一座城堡。周圍的人一片歡呼,他像英雄一樣被大家圍在中間。那塊黑不溜秋的東西被襯上紅綾,放在桌子中央,由兩個男生抬著。大家舉著紅旗,高喊口號,敲打著鑼鼓走過大街,到縣委去報喜。那塊東西一直放在辦公室,像供奉灶爺那樣被供奉在靠牆的桌案上。學校領導說那是一塊錳鐵,不少人卻在私下裏說它是一塊爐渣。雖然這說法給我的熱情潑了冷水,可我心裏又有一點高興。馮耀山有什麼可神氣的?他耗費那麼多礦石、木柴、焦炭,幹了五天五夜,隻不過煉了一塊爐渣。
這塊東西引起的議論使那些右派分子們倒了黴。有人說這些家夥成心破壞大躍進,破壞放衛星,他們壘的煉鐵爐壓根就不管用。凡是參加壘煉鐵爐的老師都被批鬥了幾場。周老師在批鬥會上表現得非常出色,她兩眼通紅,聲色俱厲,雖然用詞尖銳,卻仍能不失時機地插進一兩個“啊”字,使人對她運用“啊”的技巧不能不歎為觀止。謝誌華!啊,你這個死心塌地的右派!啊,同誌們,啊,謝誌華這個右派,啊你堅持與人民為敵,啊你堅持與無產階級為敵!
這群人成了真正的罪犯,被送進五一農場——我不明白關押犯人的地方何以有這麼光榮的名字?學校裏沒有了這群晦氣的身影,大家的心情更輕鬆,小高爐前的躍進氣氛更熱烈。胡政委到學校來給大家鼓勁,給我們派來了技術員。在技術員指導下,重新壘起一批高爐。我們不再煉鐵,鐵有什麼好?既然黨中央說“以鋼為綱”,我們當然要煉鋼。煉出鋼就能趕上美國,超過英國,到北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報喜。學校旁邊的亂墳岡裏,小高爐像墳丘一樣一個挨著一個矗立起來。宣傳隊在高爐間穿行,哪兒有我們,哪兒就有歌聲、快板聲。在烈火熊熊的高爐邊,我揮舞著手臂高聲朗誦即興寫出的躍進民歌。
遙望高爐生紫煙,疑是來到火焰山。鋼水奔流三千丈,騰出大海裝不完。
我猜想馮耀山和謝敏之有很長時間沒約會了。把右派們送走之後,為了放衛星、煉優質鋼,馮耀山每天帶著突擊隊在縣城、鄉下到處亂跑。木柴弄不到,他帶著大家去砍樹。人民公社是一家,哪兒有樹都能砍。可是小高爐不但立滿縣城,也立滿了鄉下的村頭場邊。大家都砍樹,正經樹就輪不到馮耀山去砍,他隻能帶著他的小兄弟去砍城外、村邊的刺槐、枸桃、桑樹、紫荊這些小玩藝兒。幸好縣城所有人家都過上了集體生活,小孩進了幼兒園,老人進了敬老院;青年是羅成隊,女人是穆桂英隊;縣城大搬家,家具成了人們的累贅。母親首先把我家的家具貢獻出來。那些紅木條幾、烏木神案、明式高背大椅,箱子、櫃子、雕花架子床,足足裝了兩大車。它們曾經是母親的驕傲,現在仍然讓母親自豪,它們能為大煉鋼鐵出力。拉到高爐前,掄起大錘,喀喀喳喳一陣猛砸,上過油漆的木板填進爐底轟轟爆燃,比砍下來的樹更好燒。更讓母親驕傲的是,馮耀山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家的樓板給學校的小高爐幫了大忙。反正沒人在家,要那座樓有什麼用?家具、樓板燒完之後,人們想起了墳墓裏的棺材。民兵帶著突擊隊,先扒亂葬岡的墳,再扒大戶人家的墳,接著移風易俗,把所有的墳都扒開,棺材板弄出來,填進小高爐去。父親的柏木棺材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為人民出了一把力,他老人家的屍骨重新躺進泥土裏的時候,臉上一定會浮起欣慰的微笑。
謝敏之並沒像我期望那樣消沉、頹喪,把姓一改,好像她和那個姓謝的右派分子就沒什麼關係了。周敏之仍然是校學生會委員,大煉鋼鐵原料供應隊隊長。我每天都能在學校通往縣城的大路上看見她。穿著單薄的衣衫,和另外兩個女孩拉著架子車。汗霧從她發林間騰起,臉蛋紅紅的,嘴裏哈出熱氣,一副忙忙碌碌熱心興奮的樣子。車上堆著各種鐵器,犁麵、犁鏵、犁轅,鐵輪車的車輪,牛、馬脖子裏的鐵轉環,鐵匠用的砧子、錘子。這些東西都是她帶著原料隊從城裏、鄉下收上來的。他們走家串戶,不管碰上什麼東西,隻要是鐵的,就收起來,裝上車,運到小高爐邊,交給煉鋼隊,投進爐裏去。她拉著車子走來的時候,我領著快板隊迎上去。左手打竹板,右手拿拉子——一根鋸齒形的竹棍,能在竹板頂端拉出好聽的咯吱聲。呱噠噠噠,呱噠噠噠,咯吱吱咯吱,咯吱吱咯吱……原料隊,勁衝天,一車一座鋼鐵山。腿跑斷,汗流幹,定叫衛星飛上天!嘿!腿跑斷,汗流幹,定叫衛星飛上天!我偷眼覷著她的臉色,為自己的表演暗暗得意。反正用不著我出力,豪言壯語我這兒有的是。
河裏的冰已經開淩,路邊小草冒出細嫩的綠芽。這是一個沒有梨花、沒有桃花、也沒有楊柳吐絮的春天。樹木都變成了小高爐裏的青煙,田野更加遼闊。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給躍進熱潮增添了情趣,一場春雪落下來,覆蓋了小高爐矗立的大地,縣城銀裝素裹,屋頂上白皚皚一片。十多天沒回家,踏著冰雪和泥水,腳下的路和眼前的街道都變得恍恍惚惚。還是這些街道,還是這些房屋,我像走在一個神話世界裏。首先是我家的院牆沒了,各家各戶的院牆都沒了,全城的院落打通之後,哪兒都是路,不管從誰家走進去都一樣。所有人家都敞著門,看不到家具、雜物,一律是空房子。這使我感到新鮮,有一種天下大同的感覺。“熱烈慶祝我縣跑步進入社會主義!”橫過大街的條幅在風中鼓蕩,我腳下有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我吹著口哨在街上走,感覺棒極了。院牆推倒,房子敞開,家具燒光,天下平等。這才像共產主義的樣子。
母親躺在堂屋地上。她睡的地方仍然是從前放床的位置,可現在看起來隻不過是一座大房子的角落。沒有了木隔牆,沒有了家具,很難認出這就是從前的堂屋。沒有了樓板,抬起頭就能看見尖尖的房頂,房梁、檁條和頂磚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屋子顯得高多了。我的身影擋住了門口的光線,我的腳步驚動了母親。她在被子下動著身子說,誰呀?我說是我,媽。
我把床邊的被子向裏攏了攏,就勢坐在她身邊。我說媽你怎麼不起來呀?母親沒有起身。我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她的額頭在我掌心裏發燙。我說媽你發燒了?她用哼哼唧唧的聲音回答我。看她神情恍惚的樣子,我心裏害怕起來。媽你怎麼燒得這麼厲害呀?我呆呆地坐在母親身邊,看著她從被子下露出的亂發,心裏一點主張也沒有,忽然感覺到了自己的軟弱。
我坐在那兒四處傻看。書桌沒了,窗台上放著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家裏那些帶罩的玻璃燈哪兒去了?它們不是鐵器,煉鋼也用不著。我在燈旁找到我的書、本子和筆。我開始給大哥寫信,然後又給二哥寫信,給姐姐寫信。媽病了,又冷又燒,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病的,今天我從學校回來,看見她在地鋪上躺著。……寫完,我把它撕掉了。如果讓母親看見,她會責怪我的,她從不讓我給哥哥、姐姐們寫這樣的信,他們在外邊工作,不能讓他們牽掛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