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悲回風(10)(2 / 3)

1977年12月,老金因肺炎住進了北京醫院,這是一所重點為中共高級幹部服務的醫院,老金認為自己是高級幹部,遂住了進來。想不到院方並不把他當作高級幹部看待,各方麵的待遇與普通職員、群眾無異。在院方與醫療人員的漠視下,老金病情加重,直至昏迷不醒,有時半夜說胡話,或大喊大叫:“我是高級幹部……”[93]

1980年11月,老金肺病複發,再度住院治療。此次吸取了教訓,不敢再送門檻奇高的北京醫院,而是進了低一級的首都醫院。此時的老金仍認為自己是高級幹部,結果又弄了個頭暈心寒。對此,老金後來抱怨說:“哲學所的領導小組曾解除我的行政工作,封我為一級研究員。我想一級研究員當然是高級幹部。無論如何我認為我是高級幹部。”但自進首都醫院住院後,“他們把我安排在一間前後都是玻璃通明透亮的大房間。我是怕光的,帶眼罩子帶了幾十年的人住在那樣一間房子真是苦事。要單間房,首都醫院不能照辦,據說是因為我不是高級幹部。後來我住到郵電醫院去了。病好出院我向梁從誡提及此事,他說我根本不是高級幹部。我看他的話是有根據的。這樣,我這個自以為是高級幹部的人才知道我根本不是高級幹部。”[94]

不是高級幹部而被迫離開首都醫院的老金,自郵電醫院出院後已不會走路了,隻能長期臥床療養。有一次,哲學研究所的領導們看望老金,寒暄過後,拐彎抹角、小心謹慎地提到了老人的書籍之事,暗含的意思是希望他捐給哲學所。並不糊塗的老金一聽就明白,但他明確表示,自己的藏書是幾十年積攢的結果,其中有些書的搜購,有梁思成與林徽因的情感和功勞,因而,當自己百年之後,所藏書籍要留給梁從誡,以寄托對梁林二人的緬懷之情。

1982年春,老金覺得死神已在家門口守候,自己行將魂歸道山,遂於3月7日特別給社科院哲學研究所黨組織寫信,謂:“我可能很快結束。我要借此機會感謝黨、感謝毛澤東同誌、感謝全國勞動人民把中國救了。瓜分問題完全解決了。四個現代化問題也一定會解決。”又說:“我死之後,請在我的存款中提出叁仟元獻給黨。請勿開追悼會,骨灰請讓清風吹走。”[95]

1984年10月19日下午3點35分,老金因雙側肺炎、肺氣腫、冠心病等病症醫治無效,在北京305醫院逝世,終年89歲。

10月20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發了消息,稱:“著名哲學家、邏輯學家、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學院前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副所長、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金嶽霖同誌……畢生致力於我國哲學、邏輯學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對我國邏輯學的建設和發展,對我國哲學研究和教育事業都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在國內外學術界享有很高聲譽……”

一座文化大山承載著學術巨子就此隱入曆史天空的霧靄中,在大山移動和巨人揮手告別的曆史回聲裏,八寶山殯儀大廳肅立棺前涕泣送別的後生學子們,聽到了如下一段對話:

學生:現在是各種主義相爭雄的時候,請問老師哪一派才是真理?

老師:凡屬所謂“時代精神”,掀起一個時代人興奮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

學生:什麼才是比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

老師:經過自己長久努力思考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休謨、康德、羅素的思想……[96]

濃重的天幕逐漸開啟,送別者隱約辨出對話中的老師是金嶽霖教授,學生是15年前死於台灣孤島的殷福生(海光)。對話地點在昆明西南聯大院內,時間是1943年一個秋風飄拂、月光斑駁的晚上。兩個並排的身影踏著微風掀起的零星樹葉,在悠揚的琴聲中漸行漸遠。倏忽間,如濤似浪的哀樂灌頂而來,月下身影瞬間消失,一陣冷風襲過,師生的對話成為一曲渺遠空靈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