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二次車禍
第一節我的幸福生活
後來,我很快出了院,工作肯定是做不成了,靠著單位的補助,我每天在家裏閑晃著,零零散散地,我也做過一些小生意,擺過地攤,過著很無聊的日子。事實上,那個可愛美麗的姑娘隻是在夢中出現過,現實中將近十年之久我都是單身度過的,已經三十五歲的我不再期待有什麼桃花運會落在我身上,日子一天天無聊地過著,我對街坊鄰居的指指戳戳早已麻木了。也有好心的大嬸幫我介紹過幾個姑娘,可是人家一聽我這條件立刻轉身就走了,我知道,誰會選擇跟一個殘疾人過一輩子呢,更何況我又不是很有上進心的那種。我跟剛哥畢竟是不同的,剛哥沒有被現實打垮,他積極地活著,接受命運給他的挑戰,而我隻是個過一天算一天混日子的人。我後來還去醫院看過小強,據小強說剛哥的生意現在越來越火了,他已經賺夠錢打算專門從南方倒水果到北京了,我越發從心底羨慕剛哥了,他那時是嬌妻和票子都有了,生意也上了個台階,隻有我還是一事無成,我除了哀歎還是哀歎,我也試過擺水果攤,可是生意並不好,不知道是我選的位置不好,還是我不會進貨,水果總在我賣光之前就爛掉了,我隻好放棄,我不得不承認,生意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好的。
我自己一個人東混西混的,很快就三十五歲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十年而沒有結婚,那是2003年,要知道在2003年一個男人三十五歲還沒結婚就會被看成是怪物了,現在當然不算什麼事了。我記得那是個星期五的下午,鄰居大嬸又給我介紹了個姑娘,我一聽就不是特別上心,說對方是喪偶的,今年二十八歲了,她男人因為癌症死了,人死後,她守寡兩年了,一直沒再嫁,據說人還挺漂亮的,也賢惠愛幹淨,大嬸好說歹說非得讓我見一麵,按照老理來說,喪偶的人貴賤不能要,因為他或者她會妨人,會給新的結婚對象帶來黴運,我心裏其實特在意這事,畢竟我還是未婚呢,雖然我年紀大了點,可是轉念又一想,我倒是想找個黃花閨女呢,就憑我,誰跟我啊?一個殘疾的老光棍,唉!算了,咱還是見見她吧,萬一還真合適呢?抱著這個想法我還是約了她,不過一見麵我還真就對她有了好感了,那天,她穿著藍色小碎花的連衣裙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低垂著頭,一副靦腆害羞之態,宛若懷春少女般地羞紅著臉,我當即就決定了要娶她,後來她就成了我的老婆,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白菊。婚後,白菊不僅承擔起全部家務,而且還幫助我一起做生意,我們的水果攤生意很快好了起來,最令人開心的是我們很快有了個女兒——小菊,小菊天真可愛,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小菊越長越像妹妹周美惠,每次把小菊抱在懷裏,我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實際上我也經常夢見妹妹,常常是一醒來就看見小菊在我身邊玩耍,看見小菊我欣慰地笑了,也許真的是妹妹投胎轉世了吧,我更加疼愛小菊。生意越做越順,我們很快就賺了點錢,再加上拆遷補助,我們的家由平房大院換成了幹淨整潔的樓房三居室,生活似乎越來越美了,我幾乎都快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了。這五年來,我每天都是笑著過的,我看著賢妻整天忙碌著收拾屋子,煮飯洗衣服,看著小菊從開始在地上爬慢慢到搖搖晃晃地走路,最後成了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孩,我別提有多開心了。已經四十歲的我知足了,畢竟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個賢惠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孩子?我都有了,我啥都不缺了,更加可喜的是,我們有了足夠的錢可以買一輛車了,我們去車市轉悠了好幾天,終於決定買一輛麵包車,因為麵包車可以裝很多東西,我們賣水果每次都是雇別人的車還要花錢,有了這輛麵包車自己出行也方便多了,當然,我這輩子都無法開車了,因為我有隻眼睛沒有視力,於是司機的職責就落在白菊身上了,她很快拿了駕照,可是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輛麵包車使得我的生活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早知道,我不買車了多好,真正的悲劇就發生在我買了那輛黃色的麵包車之後,那輛曾經是我們全家的心愛之物的黃色麵包車卻載著我們全家奔赴了死亡之旅,命運再次跟我開了個玩笑,一家三口再次剩下我一個人,剩下我一個人!跟當初我的父母和妹妹拋下我一樣,我的妻子和女兒也拋下我離開了人世,而這次我完全垮了,徹底地垮了,也是在這次車禍中我失去了雙腿,膝蓋以下的部分被全部切除,據說是下肢被撞碎了,我成了真正的廢人,一個孤獨的、每天隻能靠著回憶活著的廢人。
第二節慘劇
那是2008年夏季的一個清晨,那年我四十歲了。那天一大早,我們就起床準備去批發市場進貨,我記得十分清楚,那天白菊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白色的小球鞋,長發被利索地盤在腦後,看上去清清爽爽,小菊穿著白色的小短裙,頭發被梳成兩根羊角辮細細地支楞在頭頂上,她們倆一個坐在駕駛座上,一個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我則笑眯眯地坐在她們後麵的車廂裏,每次進貨的時候我都坐在後麵,因為我無法開車。那天去的時候,妻子和女兒心情大好,她們一起哼著歌,像平時一樣開心,回來的時候,後麵的車廂中擠滿了各種水果,火紅的聖女果、黃橙橙的芒果,還有一大堆西瓜和幾箱蘋果,我就坐在一堆水果當中,鼻子裏充滿了芒果的香甜味,幸福地傻笑著。我的妻子和女兒在前麵哼著歌,我坐在車廂裏,沒有去看車窗外的狀況,這一切來的是那麼突然,在我們三個毫無防備的時候,我感到車身猛烈地一震,我們那輛可愛的小黃麵包車就像隻小包子一樣被擠扁了,似乎還翻了過來,整個車身在翻過來之後還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彈了幾下,我感到雙腿像是被無數把鋒利的剔骨刀在剮著,我像隻受傷的野狼般地哀嚎求救,可是我卻沒聽見妻子和女兒的聲音,我隻知道在我們的小麵包車發生地震的同時,她們歡快的歌聲就停止了,車身裏麵的空間變得狹小而擁擠,西瓜和芒果大概都被擠碎了,它們的香甜濃鬱的漿汁塗了我滿身滿臉,我根本喘不過氣來,我低聲呼喚著妻子和女兒的名字,沒有回答,透過一堆被擠得變了形的果皮箱,我看見駕駛座上有個腦袋被壓得變了形的女人,她穿著那件我再熟悉不過的白襯衫,副駕駛座上同樣有個脖子被撞斷了的小女孩,血正順著她可愛的臉頰滴落到雪白的裙子上。不!不!我一下子感覺到自己的頭發懵,我感到自己的咽喉像是被塞了個雞蛋般的難受,到底怎麼了?我妻子和孩子!“白菊!小菊!你們怎麼了?你們說話啊,唱歌啊!你們怎麼了?”我想哭想喊,可是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時候,人們從四周向這裏跑過來。
“出車禍啦!出車禍啦!”
“呀!那個開車的女人已經被撞死了!”
“看!副駕駛座上還有個小孩呢!”
“他們還活著嗎?還有救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不行了吧,那個女的頭已經被壓扁了,那個小女孩脖子撞斷了,沒救了!好慘啊!”
“車子後麵車廂裏還有一個人呢!對,是有一個,他還活著!”
我聽見他們的喊聲,不!車禍!我立刻想起了我第一次車禍時的感覺,不!我終於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我全明白了,出車禍了,又是那該死的車禍!那毀了我的車禍!我看得見白菊和小菊的屍體,她們是我最親的人,可是此刻她們已經成了兩具沒有生命力的死屍,我的眼淚很快流下來了。我努力地想要挪動自己的身體,可是我的雙腿如同被許多無形的刺紮穿了一般的疼,我看見自己的雙腿被變了形的車廂底部死死夾住,我根本動彈不得,我大聲地哀嚎著,呼喊著,我用手拚命擂著車門,可是根本沒用,我的腿被死死夾住了,就如同長在車身上了一般,除了疼痛以外,我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那是屬於我的腿的感覺,我強忍著眼淚,繼續用拳頭砸著車門,我感覺到車外已經聚了一大群圍觀的人,他們已經看見我還活著,正在商量怎麼把我從車裏弄出來,他們嚐試過從外麵打開車門,可是失敗了,因為已經變了形的車門根本打不開了,車外越來越熱鬧,除了鼎沸的人聲之外,還有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我透過車玻璃,隻看見黑壓壓一片,滿眼是人,還有許多穿著製服的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們手裏拿著對講機維護著現場的秩序,我聽見他們的最終決定是把車門鋸下來。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一個警察拿著一個電鋸似的東西朝著車門走過來了,“吱——吱——吱——”難聽刺耳的電鋸聲立刻強烈撞擊著我的鼓膜,我隻有捂上耳朵,眼前滿是電鋸迸發出的電火花,難聞的焦臭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快!加油!再往這邊來一點,注意!他的腿在這邊,往邊上一點,再邊上一點,對了!繼續!好,再加把勁,門快掉下來了!對!再往左一點,快了!好了,門已經可以拿下來了!”那個拿著對講機的警察一直在興奮地指揮著那個拿著電鋸的警察,緊接著,我感到那扇門一點一點地被鋸開了,那個拿著電鋸的警察已經放下電鋸,他們兩個一起打算把那個被鋸掉的車門拿掉,“慢一點拿,慢一點拿!”隨著車門的拿掉,我感到一絲清涼的風吹了進來,車外是一雙雙焦急的眼睛,我看見車外的警察們在歡呼,“成功了!”我麻木地看著他們,可是拿掉車門的那個警察忽然大喊道,“不行,他的腿!他的腿被夾在車座和車廂底部了!怎麼會這樣!”“不行!他的腿肯定完全夾斷了,還得再鋸,得把車座鋸開!”我看見那個警察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腿,“有感覺嗎?有沒有感覺?”我呆呆地望著他,這才驚覺我剛才撕心裂肺的痛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而我的兩條小腿如同麻花一般地擰在座位底下,我看著自己完全變了形的雙腳,痛苦地搖搖頭,“你看這裏,他的腳已經壓得變形了,還是輕一點,輕一點吧!快,從這裏開始鋸!”緊接著,難聽的電鋸聲再度響起,那些電火花不客氣地飛濺到我的身上,在我的大背心上燒了一個個難看的小黑點,不知道他們又鋸了多久,“好了,好了,可以把椅子拿掉了,慢慢拿,慢慢拿!”可是他們剛一碰那個椅子,我就感覺到鑽心般的疼痛,我感到那個夾住我雙腿的椅子如同長在我身上的一個腐爛的惡瘡一般,根本觸碰不得,我禁不住大聲呻吟起來,“不行的,那個椅子好像把他的雙腿夾斷了,現在連在他腿上的就剩下一點肉,哥們,你先忍住疼,我們得把那個該死的椅子給拿下來。”那個警察說著,用手拍拍我的腦袋,我痛苦地點點頭,可是當他們再次觸碰那個椅子時,我照例殺豬般地嚎叫起來,疼痛使得我無法遏製住自己的羞恥感,我的嘴巴成了我的大腦無法控製的器官,我不住地呻吟著,盡管我內心並不想那樣做,我知道很多圍觀的人正在看著我,可是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呻吟著,詛咒著,哀歎著,哭泣著,此刻的我像是一隻被頑童抓住的軟體動物一般地可憐,我瘋狂地詛咒著那個夾住我雙腿的海綿座椅,這個平時我自認為最舒服的座椅,此刻倒成了我一切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