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周建國……”
這是甜甜的女聲,似乎還夾雜著咯咯的輕笑聲,有人在喊我,這聲音輕柔縹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我好像在哪裏聽見過這個聲音,是在哪裏呢?
“建國……周建國……”
她繼續在喊著我的名字,這是誰的聲音?我妻子白菊的聲音嗎?不對!白菊的聲音是沙啞低沉的,絕對沒有那麼甜美,那是誰的聲音?誰在喊我?我順著聲音的方向向前走著,霧氣越來越濃了,我幾乎是摸索著在前進。
“周建國……周建國……”
她還在不斷地召喚著我,我估計不出她到底距離我有多遠,有一刻,我覺得她就在我身邊,可是我根本看不見她,然後我忽然覺得她似乎遠在天邊,遙不可及。我繼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
“建國……周建國……”
這次我聽出來了,我聽清楚了,這是小梅子的聲音!我感到汗毛根根直立,小梅子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我猶豫起來,我還要不要前進,可是那招魂般的聲音還不斷地飄進我的耳朵裏,我感到兩腿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汗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了地上,可是我的雙腳!我該死的雙腳卻不由自主朝著那個召喚著我的方向繼續前進,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雙腳已經不受大腦的控製了,我的大腦對它們不止一次下了命令,“跑!立刻轉身!跑!”可是實際上,我還在朝著召喚我的聲音繼續前進,我感覺我的心髒跳得如此劇烈,幾乎要跳到我的胸腔爆裂開來,我用雙手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個該死聲音還是不斷地灌進我的耳朵,“建國……來呀……快過來呀……哈哈哈哈……”
“不!別喊了!別他媽的叫魂了!”我捂住耳朵幹脆蹲在了地上,我就蹲在這裏不走了,看你能怎麼樣!我也發了狠,“小梅子!你丫叫我的魂是嗎?今兒我蹲地下不走了,看你還能怎麼我!”我說罷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懂,我全都懂,這叫鬼叫魂,據說千萬不能答應,一旦答應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民間都是這麼傳說的,此刻我所能做的,隻是堵住耳朵,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建國……周建國……”
那喊聲還在繼續,聲音似乎也更加柔媚了,即使我捂住耳朵,那聲音也能穿透我的手掌傳到我的耳朵裏,“別他媽的喊了!小梅子!就當哥求你,還不行嗎?”我幾乎快要哭出來了。那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就像是一把微型的電鋸,一點點地旋進我的腦子裏,我忽然覺得我的腦袋承載了太多小梅子的喊聲,幾乎快要爆炸了,那喊聲委婉柔媚、還有著幾分期期艾艾和輕浮,我發誓我渾身所有的毛孔都被那喊聲所勾引了,而每個毛孔裏滋生出來的毛發卻又被那種勾引嚇得根根直立,“不!求求你!小梅子!你別喊我了!我可沒有對不起你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哭還難聽。
“建國……周建國……”
那聲音繼續往我的耳朵裏鑽,不!這次是個男人的聲音!誰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雙手,驚恐地望向前方,眼前除了迷霧還是迷霧,我依舊什麼都看不見,可那聲音依舊在喊著我的名字,“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喊我的名字!”我吼叫著,我豁出去了,與其這樣被他們叫魂,不如起來質問他們,就是小梅子我也沒虧欠過她吧。憑什麼她一死就先來喊我,憑什麼!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這次是兩個人一起在喊我的名字,一男一女,女的是小梅子,那男的是誰?那喊聲愈來愈頻繁,我感覺到自己飄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向那個喊我的方向慢慢飄去,那男人的名字,我很耳熟的,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來那是誰的聲音了,看著自己漸漸飄向那個聲音的發源地,我徹底嚇壞了,我奮力地抓向四周,四周是空的!我什麼也抓不住!身體下麵是滑溜溜的地板,那地板上似乎還有層黏糊糊令人惡心的東西,總之,我什麼都抓不住!我懷著巨大的恐懼繼續向著那個聲音的發源地慢慢飄去,我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在笑著,喊著,聽上去很開心,我由於過度的驚嚇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明知道自己在夢中卻無法醒過來,我拚命地撕扯自己的頭發,掐著自己雙腿和胳膊,期望著自己可以藉著疼痛從夢中驚醒,“快!醒過來!醒過來啊!”可是我根本無法醒來,我隻有眼見著自己慢慢飄向那兩個邪惡的聲音。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兩個聲音應該離我很近很近了,我幾乎聽得清他們喉嚨所發出邪惡的咕噥聲,那詭異的聲音我發誓我從未聽過,眼前的迷霧中漸漸顯出兩個人形來,我隻看得出是一男一女,那女的穿著潔白的婚紗,不用猜一定是小梅子,那男的,我還是看不清楚。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還在繼續召喚我,我的身體繼續向前飄著,我等待著自己完全撞到他倆身上,然後那一刻我的心髒將會由於負荷了過多的恐懼而爆裂,可是臨近那一刻,淡紫色的霧氣居然消逝了,就在我眼前的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女的是小梅子,那個男人!天哪!那個男人居然是軍子!我這一發現,覺得自己像是大冷天兜頭被人澆了一瓢涼水般地嚇了一個激靈,然而我很快又鎮定了。
“軍子!咱倆哥們一場!你他媽的憋得是什麼心眼!你丫他媽的還沒死呢,居然叫我的魂!你瘋了吧你!”我不分青紅皂白地破口大罵起來,“還有你!小梅子!你喊我是吧?你繼續喊!我可不怕你!你丫活著的時候怎麼不喊我!死了專門來喊我,誠心是不是!你繼續喊!明兒我就找法師收了你丫的!”老人們都說遇上鬼喊魂就得使勁罵,罵得越髒越好,鬼就怕惡人,以後他們自然就會躲著你了,我也是無奈之下使出這麼一招,管不管用,隻有天知道了。誰讓咱在夢裏醒不過來呢,以前聽說鬼喊魂的時候,很難醒過來,看樣子這話不假,明明知道是在夢裏,就是醒不過來,也有老人說,要是一直醒不過來就被鬼帶走了,這些念頭在我腦子裏轉呀轉的,我焦急萬分,可是我就是醒不過來,明知道我在做夢,難道她小梅子真打算帶走我這個對她日思夜想的人?如果小梅子真是這麼想的,那麼這個軍子喊我又是為哪般啊?他難道想成全我跟他老婆小梅子?哈哈哈哈……這怎麼可能!我明白自己此刻的處境卻又無能為力隻是兀自地冷笑著,也不失為一種自嘲。我使勁地掐著自己的虎口,期盼自己快快醒來。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想到,在我破口大罵之後,他倆卻笑得更響了,我咬牙切齒地攥緊了拳頭,我甚至用牙齒使勁咬自己的嘴唇,似乎還被咬破了皮兒,我感到嘴裏有股子鹹鹹的熱東西湧了出來,那肯定是我的血。可我還是醒不過來,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是真的要被他們帶走了嗎?可是軍子還是大活人呢,他怎麼也喊我呢?我真就不明白了我!老天爺啊!快讓我醒過來吧!我不要繼續在夢中與鬼交談。可惜事實上,我卻不得不繼續在夢中與他們周旋。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的喊聲不斷地強奸著我的耳朵,我明白堵住耳朵也沒用,幹脆扯開喉嚨跟他們對罵起來,“你他媽的軍子!我是你哥們!你丫喊我是吧!你丫使勁喊!最好把我喊走得了!反正我如今光棍一個,無牽無掛的,死了倒正好!”
我這麼一罵不要緊,他們的笑聲忽然停了下來,隻見軍子和小梅子深情地對望了一眼,然後軍子轉過臉來,發話了,“建國!你丫挺的一直在騙我!你丫一直喜歡小梅子!別不承認了,剛才小梅子都告訴我了!”軍子說完,一臉的怒氣,那眼神幾乎可以殺死我。我明白,男人的嫉妒心比起女人來毫不遜色,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軍子!你別聽女人的話,小梅子是你的女人,永遠都是,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永遠都夠不著她的一個小手指頭!”我徒勞地解釋著,我心裏全明白,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軍子,我是你哥們,我是你最好的哥們!哥們間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朋友妻不可欺!我比誰都明白。”我幹脆跪在地上,指天劃咒,對天發誓,我跟小梅子是純潔的,我也從來沒對小梅子有任何非分之想,盡管我以前幾乎每晚跟我妻子白菊親熱的時候都把她想象成為小梅子。我邊解釋邊詛咒著這個該死的夢,怎麼還不讓自己醒來。
“是嗎?”軍子看著我又發誓又賭咒地說了半天,終於將信將疑地說了一句,可是他臉上的表情仍然寫著懷疑兩個字,然後他又看了看身邊光豔照人的小梅子,詭異地笑了一下。然後,我感覺到自己又繼續向他們飄過去了,不!我抗拒著!可是我什麼都抓不住,我的身體就像是一片輕薄的棉花,緩緩地向他們飄過去!
“建國……周建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見他們擁抱在一起跳啊笑啊,那招魂的喊聲繼續刺激著我的脆弱的耳膜,不!“你們倆簡直瘋了!瘋了!”我不顧一切地吼道,可我卻無法阻止我自己的身體繼續向前飄,我幾乎看得清軍子臉上沒刮幹淨的胡碴子了,似乎已經聞見小梅子身上散發出的女性體香了,我離他們很近了!不!我使勁地縮著身子,以防碰到他們,我看見他們的麵孔已經完全扭曲,麵目猙獰地冷笑著,“不!”我嚇得渾身癱軟,眼淚甚至從臉上流了下來。這時候,小梅子和軍子忽然伸出雙手向我抓過來,他們兩人的四隻手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我感覺到他們的手是涼冰冰的,“不!救命!不!放開我!”我胡亂地喊著,我被掐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我忽然聽見一個人急切地呼喚著我,“建國!建國!你醒醒!做夢了吧你!建國!”然後是一雙強有力的手抓著我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我,接著我感到我麵前的軍子和小梅子那詭異的笑臉一下子消失了,我撫摸著被他們掐得生疼的脖子,驚奇地打量著四周,發現四周淡紫色的霧氣漸漸褪去,霧氣下的家具和床漸漸顯形,原來我是在軍子家的側臥裏,而軍子此刻一臉的焦急,他正抓著我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我。
“我做夢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衝著軍子笑笑,邊撫摸著自己的脖子,那個夢中被他們所掐的部位現在似乎還有點疼,“我沒事了。”為了讓軍子放心,我拍了拍他的手,卻大吃一驚,他的手像冰棍一般地涼,涼到我打了個寒噤。
“怎麼?”軍子自己卻完全不明所以。
“沒,沒什麼。”我趕緊遮掩著,“剛才那個夢實在有點後怕,現在想想還脊背發涼。”
“你夢見什麼了?”
“都忘記了,就隻覺得可怕了。”我尷尬地笑笑,那個夢的內容,我怎麼好意思告訴軍子呢。
“其實剛才我也做夢了,”軍子卻好像根本沒聽見我的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夢見小梅子了,還有你。”說到這裏,軍子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那目光就像兩架透視儀把我的五髒六腑照得清清楚楚,我不得不低下了頭,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好的答案來,“這是個不祥的夢,我想我的大限快到了,我可能要去陪小梅子了,其實這樣也好,我們原本就是一對,很多人覺得跟自己最愛的人一起生活是最幸福的,其實我倒覺得能跟自己最愛的人一起赴死才是最浪漫的,不是嗎?”軍子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望向窗外了。
第五節情死焚屍爐
窗外陽光明媚,晨風微撫著白色的窗紗,新的一天開始了,軍子在窗邊伸了個懶腰,然後走回床邊,深情地凝視著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小梅子,“小梅子,咱們該上路了。”他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下她早就冰冷的嘴唇。“不過,我要換身衣服,你打扮得這麼漂亮,我也得穿得像樣點,等我一下。”說罷,軍子徑直走到衣櫃邊上,打開櫃門,選了一件簇新的白襯衫、一條湖藍色的領帶和一條藏藍色的西褲,然後他拿著那套衣褲走進浴室,我聽見一陣洗洗涮涮,還有電動剃須刀的聲音,我想他是在洗臉,幾分鍾後,他又出現在我麵前,像是換了個人,穿著白襯衫、藏藍西褲,係著湖藍色領帶的軍子,就連頭上老是亂糟糟的那撮毛,也特意打上了啫喱水,被整理得絲毫不亂。
“你!看上去像個新郎官啊!軍子,你這樣顯得精神多了!”我上下打量著軍子,仿佛他是我不認識的人。
“你也洗把臉,快,趕緊,跟人家約好了,咱們一會兒去火葬場。等下人家的車子就要到了。”軍子說完,自己已經在客廳的鞋架上找鞋子了。
“哦。”我應了一聲,金花聞言立刻麻利地幫我洗漱。
等我們三個人都手忙腳亂地收拾完之後,門外果然傳來了敲門聲,軍子上前開了門。
“請問是您家有屍體要火化嗎?”來人很禮貌地低聲說,像是怕驚動了周圍的鄰居。
“對,請進來吧。”軍子點點頭。
“死亡證明您開好了嗎?”那人一閃身進來了,是個個子不高的男青年。
“開好了。”軍子說著,拿起了桌子上的死亡證明,遞了過去,男青年仔細看了眼證明。
“屍體在哪?”男青年低聲問道。
軍子沒說話,隻是用手指了指側臥的門,男青年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探出腦袋向屋內望了望,還不忘記跟我和金花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隻是簡單看了下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就轉身出來了。
“我得打個電話,讓他們把擔架拿上來。”男青年說著就掏出了口袋裏的手機。
“不!不用!”軍子說著,徑直走到側臥小梅子的床邊,彎下腰深情地望著小梅子,“小梅子,你準備好了嗎?咱們要上路了。”他附在小梅子耳邊輕輕地說,像是不忍心吵醒她的樣子,然後,他伸出雙臂,抱起了小梅子。晨光中,穿戴整齊的軍子懷抱著身穿潔白婚紗的小梅子,小梅子安詳地依偎在軍子厚實的胸膛裏,像是熟睡般的安靜,初升的太陽發出金燦燦的光芒,那和諧的光暈透過窗簾溫柔地撫摸著小梅子精致的五官,撫去了小梅子臉上的皺紋,撫去歲月的痕跡,我仿佛看見小梅子和軍子又年輕了二十歲,他們就像當初結婚時那樣,軍子抱著青春逼人的小梅子進門,唯一的區別是,結婚那天,小梅子穿著大紅的旗袍,而今天,小梅子穿的是潔白的婚紗,她就那麼安靜地躺在軍子的懷抱裏,我看著沐浴在晨光中他們,幡然醒悟,這哪裏是奔赴火葬場火化呢?他們倆的裝扮分明是結婚的打扮,這時候,軍子看著我微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往門外走去,看著軍子厚實的背影和搖曳在軍子身後的小梅子的白色婚紗,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過我感到一定會有事發生,於是我趕緊轉動輪椅,緊緊地跟了出去。
門外,早就圍了一大群好事者,當他們看見軍子抱著小梅子昂首闊步地走出大門外,他們的議論聲一下子止住了,他們全都屏住呼吸望著一臉嚴肅的軍子和躺在他懷裏安詳的小梅子,他們自覺地圍成兩道人牆,中間留有一條通道,這條通道曲曲折折從小區門口直至橫跨馬路,通道的盡頭就是那輛白色的靈車,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在那一刻,他們隻是默默地目送著軍子和小梅子,向他們行著注目禮,很快,人牆的兩側就堵了一大堆車輛,那些車主們紛紛伸出脖子,好奇地看著前麵究竟出什麼事兒了,怎麼那麼堵,一邊小聲地議論著,還有不耐煩著急的人使勁地按著喇叭,人牆中的一個小夥子憤怒地轉過頭,惡狠狠地瞪那個按喇叭的車主一眼,“不能等等嗎?沒看人家正送人呢嗎?”當那個車主看清楚正在人牆之中行走的軍子時,立刻捂住嘴巴,坐回了車裏。這幾百米的路程,我覺得非常漫長,金花推著我,緊跟在軍子身後,我注意了兩邊的人牆,很多人都在哭,一個女學生甚至幹脆拿手帕捂住了臉,跟在軍子身後的我,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我知道自己也流淚了,隻有軍子邁著堅定的步伐緩緩向前走著。
“小梅子,你該開心了吧,你看,你這一走,那麼多人送你,有那麼多不認識的人在送你。謝謝大家!謝謝大家!”走在前麵的軍子像是對小梅子說著悄悄話,他腳步沉穩,從背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得見小梅子穿著白色高跟鞋的秀氣小腳和隨風飛舞的裙邊。與其說軍子和小梅子走向的是靈車,倒不如說他們是走向婚車,從軍子厚實的背影和小梅子垂下的雙腳,我看見的是甜絲絲的幸福,我由衷地羨慕軍子,我從未想過軍子是個這麼浪漫的人,看著軍子的背影,我從前對他的嫉妒忽然一掃而光了,我忽然覺得我根本不該嫉妒他們的愛情,小梅子從來就是軍子的,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在她臨終前那晚,我之所以夢見可能是有點心電感應,至於小梅子對我說她喜歡的人其實是我,那純屬於我的幻想,也許是因為我太喜歡小梅子了,所以我在心裏一直期待她喜歡的人是我,如果換作是我,我可以以那麼浪漫的方式把小梅子送上靈車嗎?捫心自問,我絕對不會,因為我骨子裏根本就不是個浪漫的人,如果是我,我至多會請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把小梅子搬上車,哪裏會想到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郎官把小梅子抱上靈車,更讓我沒想到的是軍子的這種浪漫舉動居然感動了住在周圍的居民和路人,他們自覺地擔任了這段短短送喪路上的司儀,使得整個送喪的場麵又有了某種莊嚴神聖的意義。從這一刻開始,我開始打心眼裏歎服軍子才是真正的情聖,他才是最值得小梅子去愛的男人,而我隻能是龜縮在他們愛情角落裏的一隻蟑螂,流著涎水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悲歡離合。
我看著軍子走到這個人牆的盡頭,走向那輛白色的毫無生氣的靈車,那是每個人將會坐的最後一輛車,無論你是開著奔馳的大老板還是賣鹹菜的小販,大家都終將坐上那輛車走向自己人生的終點站,我看見軍子彎下腰,抱著小梅子進了那輛靈車,不一會兒,他又從靈車裏鑽了出來,站在車前,向著在場所有的人作揖,“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清楚地看見軍子的臉上流著兩行熱淚,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是流著淚在笑,那笑容看上去滿足而甜蜜,正在我還沒看懂之際,軍子又轉身向大家揮揮手,鑽進靈車,緊接著,靈車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車子緩緩開動了。
“哎!軍子!等等我!”我急忙轉動著輪椅大喊著,可是那車子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而加速離開了,“軍子!你小子搞什麼鬼!”我憤怒地大喊,周圍的人們目送著靈車漸漸遠去了,可是他們並沒有馬上離開,很多人還抹著眼淚望著靈車消逝的方向發呆,我趁空趕緊叫了輛出租趕往火葬場。
我當然記得這個地方,上次我的妻子和女兒就是在這裏火化的,當時是軍子跟我一起來的,遠遠地,我就看見有一片灰色的房屋,最把角那個大房子頂上矗立著一個大煙囪,那煙囪正滋滋往外冒著濃煙,我想那就是傳說中的焚燒間了,而那煙囪裏冒出的煙一定是焚燒的屍體所冒出的煙,屍體一旦到了那裏,不到三個鍾頭就化為灰燼了。
“就這裏了。”司機做了個漂亮的打輪,停了下來,愣是離著那大門還有好幾百米呢。上次,我是坐著靈車過來的,靈車倒是直接送到了大門口。
“給您。”我低頭拿出錢,付了車費,雖然車停得遠了一點,我也懶得計較了,因為這種地方,一般司機也不愛來的,生怕沾上點什麼。
等金花把我安置在輪椅上,抬起頭來一打量這火葬場就覺得有點意思,愣是連個招牌都沒有,這一點,上次來得匆匆忙忙,而我又過於悲痛,居然沒發現火葬場是沒有招牌的,隻看見兩行大字,“破除迷信,推行火葬”,但是轉念又一想,這種地方又不是飯館,誰都知道幹嗎用的。我四下一打量,就看見剛才接小梅子的那輛靈車就停在空曠的停車場上,可是車裏已經沒人了,我一下車,就立刻感受到火葬場特有的那種燒焦皮革的臭味,道邊的小河溝裏積滿了灰綠色濃湯般的髒水,散發出一股子刺鼻的臭味,據說那河溝裏都是燒剩下的人的骨灰,所以那水會那麼臭,看著那肮髒的河溝,我忽然覺得渾身不舒服,我捂住了鼻子,轉動輪椅朝著像是個接待處的大廳趕去了,金花則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接待處,一個四十幾歲穿著白色製服的大姐正在整理文件。當她看見我和金花時,有點驚訝地抬起了頭,“您找誰?”瞧這話問的,估計她自己都心虛了,也是,像火葬場這種地方,除了屍體和骨灰之外,還有什麼?首先,工作人員的家屬是絕對不會輕易跑到火葬場這種地方來找自家人的,據說火葬場這種地方陰氣太重,能不去還是盡量別去,這個道理在火葬場工作的人都懂,所以他們的家屬不可能來這種地方找人。再有就是顧客來送人的,也就是來焚屍的,可是人家也都是一大家人一起來的,像我跟金花這樣急急忙忙趕過來的估計沒有,所以,這大姐有點不明所以,正在整理的文件也擱一邊了,隻顧呆呆地瞅著我們。
“哦,”我清了清喉嚨,“是這樣的,大姐,我們是找……”嗨,話到嘴邊上,我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是這樣的,大姐,”我咬了下嘴唇,“我有個哥們今天來送他媳婦兒,他們應該是剛剛到。”
“哦,是不是那個女的穿著白婚紗,那男的穿著挺利索的。”這下子大姐似乎全明白了。
“對,他們在哪兒?”
“已經送到焚燒間了吧,你可以去那邊找他們,出了門,往右手拐,再走大約五十米,有個高高的帶著大煙囪的灰房子,就在那裏,你要是害怕的話,可以站在外麵等著。”
大姐很熱心地告訴我,生怕我走錯了地方。其實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我當然知道焚屍間在什麼地方,因為上次我來過,那個頂上戳著個大煙囪的房子就是焚屍間。我謝過大姐,趕緊往焚屍間去了,金花推著我,根本沒費勁就到了焚屍間門口,隔著透明的玻璃門,我看見小梅子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張停屍床上,軍子則呆呆注視著她,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而小梅子的旁邊就是那個專門焚燒屍體的爐子,此刻張開的爐門口黑洞洞的如同一個饑餓的怪獸般地覬覦著身著潔白婚紗的小梅子,看著躺在停屍床上的小梅子是那麼嬌小美麗,我忽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再過一會兒,這個美麗的女人將會被熊熊的火焰所吞噬,最後隻剩下一堆灰。焚屍間裏還有一個穿著白色製服的工作人員,似乎正在跟軍子說著什麼,隔著門,我什麼都聽不清楚,就覺得他們的聲音像蚊子哼哼似的,然後我看見軍子往那個工作人員手裏塞了幾張百元大鈔,他要幹嗎?我實在想象不出,可是仔細一琢磨,也對,現今社會,幹什麼不花錢呢,上醫院看病還得給醫生紅包呢,既然到了火葬場如果不給燒屍的師傅個紅包,據說師傅就不給好好燒,最後斂骨灰的時候沒法斂,人家不給燒透,您還得自己把骨頭給砸碎了,當然我這也是聽人家說的,這種事我倒是沒遇上過,所以軍子這個舉動我也能夠理解。我看見軍子跟那個師傅又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師傅點點頭,於是就把小梅子的屍體緩緩推進爐膛子裏去了,然後,那師傅關上爐門,開火,火苗騰地一下子就起來了,爐門上隻有一個很小的觀察窗,我隔著門根本看不清楚裏麵的狀況,軍子正好側身對著我站著,熊熊的火光映照在軍子的臉上,把他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頭發都照的發亮了,我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絲詭異的笑容,那笑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這樣想著,心跳也一下子加快了,正當我在猶豫著要不要闖進焚屍間的時候,我看見玻璃門邊上貼著張紙,上麵寫著:“焚燒期間請勿入內,謝謝合作!”看完這個字條,我猶豫了,上麵寫得很明白,不讓隨便進去,我記起了當初火化妻子和女兒的時候,工作人員就要求在外麵等候,不得入內,我明白軍子剛才給師傅塞錢的意思了,他塞錢是要求入內觀看,顯然這個要求被接受了,我緊張地盯著軍子臉上詭異的表情,我的手緊緊地抓著輪椅的手柄,我感到自己的手心潮乎乎的,已經出汗了。
到底要不要闖進去?我正在這樣猶豫著,卻看見軍子忽然揚起自己的胳膊肘,一下把那個穿著白製服的師傅打倒在地,師傅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軍子的那一胳膊肘正好撞在了師傅的胸口上,師傅手捂著胸口倒了下去,我完全慌亂了,我緊張地看著軍子,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些什麼,我實在搞不懂他在賄賂完那個師傅之後,為什麼還要把他打翻在地,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完全停止流動了,我大氣也不敢出,原本打算闖進去的我手握著門把手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接下來的一幕才是讓我永生難忘的一幕,隻見軍子回頭衝我微笑了一下,那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見軍子的笑,那笑其實很短暫,大概隻有幾秒鍾的時間吧,他明明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後看著他,後來我才明白,他其實是特意回頭向我告別的,那是種幸福滿足的笑容,他的眼神裏透著留戀和關懷,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太擔心我才會那樣看著我,擔心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擔心我從此過著沒有任何朋友的孤獨的日子。然後他果斷而迅速地打開了爐門,爐膛子裏的火苗立刻竄了出來,就是隔著玻璃,我也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熱浪,接著我看見軍子攀著爐子的邊緣,一縱身跳進了火海,關上了爐門,頃刻間,軍子的身體變成了一個火球,“啊啊啊啊……熱……我好熱……”軍子像個火人般地在爐內慘叫著,那喊聲撕心裂肺,極端痛苦,那喊聲就像是從我心裏發出然後再傳到我耳朵裏,那一刻我感到體內的血液全部集中在我的腦部,而我的腦將會隨時炸裂開來,屆時,我的血液將從頭頂的傷口處噴出成為世界上最美麗詭異的噴泉。
“不!軍子!你太傻了!”我撞開門,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我把輪椅轉動得太快以至於我自己差點撞到爐子上去,一股熱浪迎麵撲來。我感覺自己的臉快被烤熟了。這時候,那個負責焚屍的師傅也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了,我看見他臉上驚恐萬分的表情,他已經被嚇傻了,他緊緊貼在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雙腿抖動得厲害,“趕快救人!”我抓住他的雙手搖晃著,他毫無反應隻是木然地看著我。“你!”搖晃了他半天,我徹底失望了,他根本就嚇傻了,我隻好自己去找爐子上的開關,除了關掉爐子的火之外,我沒別的選擇,我用力拉開爐門,從爐膛裏飛濺的火星子幾乎燒著了我的衣裳,我忍受著灼人的高溫,望向爐內,可是爐內除了一片火海之外,我什麼都看不見,爐內過於高的溫度使得我把身體往後挪了挪,有一會兒,我覺得我的眉毛好像烤焦了,我的眼睛也因為溫度過高開始流眼淚了。
“軍子!軍子!你丫快出來!瘋了你吧!你他媽的趕緊滾出來!”我對著洶湧的火海扯著喉嚨使勁地喊,可是喊完之後,我才猛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軍子他已經沒有聲音了,而且爐膛子裏也根本沒有他晃動的身影,一眼望去,就是火海一片,“軍子!軍子!你怎麼樣了!傻瓜!你這個傻瓜!趕緊出來啊!”回答我的隻是熊熊火苗發出的噗噗聲,軍子他到底怎麼樣了?我胡亂按著爐子上的一排開關,不知道哪個才是關,該死的,我嘴裏惡狠狠地詛咒這個該死焚屍爐,忽然,從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按住了我的手,我驚訝地回過頭,發現按著我的人居然是金花。
“太遲了,軍子他已經沒救了,焚屍爐的溫度可達1600度。其實隻要一進那爐子,人就沒救了,那溫度可以把任何東西熔化。”金花的聲音十分平靜。
“不!你是說軍子他已經……”我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不能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不!軍子!你不能就這麼拋下我!帶我一起走!帶我一起走!”我忽然從輪椅上一躍而起,向著爐膛裏撲去,可惜我是個沒有腿的廢人,我並沒有如願而是重重地摔在了爐子前麵的水泥地上,疼痛和屈辱使得我放聲大哭起來,我用手使勁地捶著冰涼的水泥地板,痛不欲生,這讓我怎麼接受得了,爐子裏燒著的,一個是我最喜歡的女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哥們,再過幾個鍾頭,他們將化為灰燼,一想到這裏,我就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插了利劍般的疼痛難忍。
“軍子!你怎麼這麼傻,你他媽的真是有病!你丫挺的打扮得跟個新郎官似的就為了鑽焚屍爐是吧!你他媽的真沒出息!你小子給我滾出來!你丫出來!”我語無倫次地罵著軍子,不甘心的我爬到爐子邊上,用手撐著地板坐起來,伸出右手夠著了爐門的把手,然後像個瘋子般地抓住那發燙的把手使勁地搖晃著,從爐膛子飛出來的火花濺到了我裸露的肌膚上,燙得我齜牙咧嘴。
“別哭了,咱們去外麵待會兒吧。”金花說著,硬把我的手從爐門把手上掰下來。
“你幹什麼你!瘋婆娘!你放開我!放開我!你他媽的臭娘們!躲開!別管我!”我奮力掙紮,左躲右閃,爭鬥間還抽了金花幾個嘴巴,金花並沒有還手,隻是強行把我抱到輪椅上,然後死死把我按在輪椅上,我拗不過金花,隻好掙紮著委屈地大哭起來。
“軍子已經沒了,你現在需要冷靜下來。”金花的聲音格外冷靜,我揚起臉看著她,忽然覺得她之於我實在太陌生了,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這麼冷靜。
“你別管我!”我騰出手來使勁推了她一把,她毫無防備,摔倒在地,頭部似乎還撞到了牆壁,我沒想到自己的力氣這樣大,金花這樣極力阻止我,我明知道她這是為我好,看見她摔倒,我忽然有一絲內疚。
半晌,金花撫摸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她緊緊盯著我的臉,憤怒的火焰從她那雙不大的眼睛裏噴射出來,那眼神刺得我立刻縮小了一半,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臉像發燒般的燙,她的話語也如同洋釘般地一下下地砸進我的心窩子裏,“不管你!讓你進爐子怎的!你進嗎?你有種現在就跳進去!”
在金花目光的逼視下,我低下頭,癱在輪椅上,委屈地大哭起來,“金花,你別逼我,我……”我了解自己,我終究是個沒勇氣的窩囊廢,我根本不可能做出像軍子那樣的舉動,我根本沒那個勇氣。
金花見我軟了下來,就上前推著我的輪椅,打算把我推到門外去。
“不!你放開我!快放開我!”我看出了金花的意圖,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離開焚屍間,我瘋狂地扭動著自己的身體,我愈加痛恨自己這兩條沒用的腿,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有雙腳的話,我一定可以把軍子從爐子裏救出來。我痛苦地掐著自己沒有知覺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
“已經沒希望了。”金花使勁地按住我的雙手,她努力地想使我鎮定下來,我又哭了一陣之後,等我稍稍平靜一點,她推著我走到了門外,隔著玻璃,我不甘心地看著那個爐子低低地啜泣著,爐膛裏熊熊的大火正在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我最好的哥們,我眼見著他強壯的身體和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被焚屍之火一點點地化作無形卻無能為力,我算個什麼最好哥們!這種時候我居然救不了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化作一堆灰,我瘋狂地自責著,可是最終我什麼都沒有做。我看見那個負責焚屍的師傅捂著胸口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爬到爐子邊上,然後咣當一聲關上了爐門,熊熊的火苗立刻被收進爐膛裏了。隨著爐門被關上的那一刻我也徹底死心了,師傅的這一舉動也印證了金花的話,隻要進了那爐子就沒救了。
我呆呆地望著那個爐膛裏的火苗發愣,我的眼淚已經哭幹了,軍子的不對其實我早就該看出來了,從我昨天到他家,他摟著小梅子的樣子和他對小梅子說的話,我一點點地回味,我忽然覺得現在的這個結局他早就安排好了,他隻是瞞著我這個他最好的朋友,我恨自己太笨,居然一點都看不出他的意圖,他把小梅子送到靈車上之前打扮得像個新郎官,這一切不都太不正常了嗎?可我這個笨蛋還隻是一味羨慕軍子的浪漫,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軍子真正的意圖是想跟小梅子同歸於盡,真正的愛人是生要同床,死也要同穴,甚至於一同化為灰燼,讓他們的骨灰融合在一起,這樣他們才會真正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離。還有昨晚的那個夢,分明在暗示著軍子今天的結局,隻有魂魄才能在夢中招魂,軍子他的魂魄隻不過是提前一天離體而已,現在想想那個夢還有點後怕,軍子一定早就知道我喜歡小梅子,我和他那麼多年的交情,我敢說他對我的了解絕對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更何況他還是個細心的人,他一定早就有所察覺了,他隻是不說而已,所以他會在昨晚的夢中告訴我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們一定早就知道我喜歡小梅子了吧,他們會不會經常說起我,把對小梅子癡癡迷迷的我當做笑話呢?他們會不會因為小梅子跟我多說一句話或者多跟我微笑了一下而吵架呢?這些問題困擾著我,我忽然覺得頭疼得厲害,我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半晌,才覺得頭疼緩解了許多,我看著映在玻璃上的我蒼白的臉,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後,我忽然感到釋然了,放鬆了,因為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軍子還是小梅子,他們都不複存在了,我幹嘛還要在意已經死去的人的看法呢?我還是我,從我第一眼看見小梅子起,我就嫉妒軍子能有這麼好的福氣遇上這麼個美人,直至他們一起葬身在焚屍爐中,化為灰燼,更是讓我嫉妒得眼睛發紅,因為我絕對做不出也想不到像軍子那樣用生命去愛她,我絕對不行,所以小梅子就該是軍子的,像小梅子這樣多情的女人就該軍子這樣願意付出的男人去愛她。這一點,我心服口服。我忽然明白,小梅子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哪怕在夢中也不是,在她自殺的那晚,我之所以夢見她是因為我太喜歡她了,至於在夢中她對我說的那些話完全是我的臆想,她從來沒喜歡過我,像她那樣美麗可愛的女人是絕對不會愛上我這種膽小自私的男人的,也隻有熱情如火的軍子才是她的上上配。
不知道過了多久,師傅終於熄了火,開門出來通知我們可以撿骨灰了,金花推著我重新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一股濃鬱古怪的味道,還有微微的焦臭味,我知道那是骨灰的味道,我看見爐門再次被重新打開,裏麵滿是灰色的粉末,我最好的哥們和我最喜歡的女人已經化為一堆我所不熟識的骨灰。
“實在對不起,我根本沒想到他會那麼做。”師傅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沒事的,你不用太在意,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難過地拍拍他的胳膊。
“我做這個工作這麼多年了,他這樣的我是頭一次遇上。”
“不要想太多了,你的胸口沒事吧?”我關心地看著他。
“沒事,當時很疼,現在好多了。”他捂著胸口笑笑。
“對了,這個是他剛才準備好的。”師傅指指放在爐膛邊上的黑色骨灰盒。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機械地把還溫熱著的骨灰裝進骨灰盒,眼淚卻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我不禁想起了同軍子在一起的很多生活片段,我們一起偷鄰居的雞烤來吃,一起跑到農民的瓜地裏偷西瓜,一般都是我放哨,他下手。童年時,我們穿著比自己身材大好幾號的大背心大褲衩,穿著涼鞋一起玩捉迷藏打水仗,上學之後,我經常抄他的作業,考試的時候,我經常考全班倒數第一,他考全班倒數第二,我們一起被老師罵,被老師罰站,還一起被老師責令請家長,家長會上,他爸抽他的嘴巴,我爸抽我的嘴巴;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他腫著半邊臉,我也腫著半邊臉;我們一起踢球、一起打架,一起議論全班的女生。最令我難忘的就是,我每次出車禍之後,他總是默默地照顧著我,就像是我最親的親人,可是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從他跳進焚屍爐的那一刻起,他就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今後要是我再有什麼不測,誰還會來照顧我?一想到這裏,我胸中淤積的悲痛一下子噴薄而出,我抱緊眼前那個小小的黑色盒子放聲大哭起來,就如同我摟著的是我最好的哥們。我明白,從今往後,我將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誰再來關心我,沒誰再來安慰我,我將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下去,沒有雙腿、隻有一隻眼睛的我必須一個人生活下去。我猛然想起了高僧的告誡,難道他所說的還有劫數指的就是軍子的死嗎?如果是的話,那他的預言又被印證了。由於我跟軍子長期交好,我早就把軍子視為自己的家人,把他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現在軍子一死,我便想當然地把他的死和高僧所說的劫數聯想在一起,我原以為一切的不幸在此該畫上句號了呢,可是後來再發生的事情讓我明白我現在的想法多麼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