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花(2 / 3)

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印象中軍子的家應該是又髒又亂,還有一股子餿臭味,因為小梅子瘋了之後,這個家就亂成了一團糟,可是此刻我看見的是幹淨整潔的客廳,飯桌中間還擺著一個透明的玻璃花瓶,花瓶中還插著幾枝怒放的玫瑰,紅豔豔的,好看極了,真皮沙發顯然剛被打了油,看上去油光錚亮的,跟新的似的,地板也被擦得亮亮的,這麼說吧,這整個兒的屋子裏,就屬軍子看上去不那麼精神利索了,所有的東西都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我仔細地打量著軍子,仿佛在看著一個外星來客,“軍子,你丫請小時工了?”其實這話一說出來,我就後悔了,就軍子那點工資,怎麼可能請得起小時工呢?那這屋子怎麼那麼幹淨利索呢?

“是她弄的。”軍子看出我臉上的疑問。

“誰?”我愕然了,我實在想不出這個“她”會是誰?

“小梅子,除了她還有誰會幫我收拾屋子呢。”軍子說罷,歎了口氣,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用自己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沙發光滑的真皮紋理,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小梅子?”那一刻,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可能是她?難道是她臨死前回光返照了不成?

“不用懷疑,是小梅子,一切都是小梅子親手打掃的,”軍子看著我苦笑了一下,“昨天,她忽然清醒了,她抱著我哭了很久,她說她對不起我,對不起這個家,她說自己不該就這麼瘋了,把這個爛攤子一樣的家交給我一個人承受,等她哭夠了,她就起床把家裏擦了個遍,把我所有衣服都洗了,然後疊好放在櫃子裏,昨天她忙了一整天,你知道我多開心嗎?我覺得自己的苦日子終於熬出頭了,我的小梅子又活過來了,看著幹淨整潔的家,我覺得自己又重找回了跟小梅子剛結婚時的感覺,那時候,我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可以喝一碗熱湯,她知道我胃不好,特意給我煮的,我還天真地以為我又回到以前那種生活中去了,我還是那個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直到今天早晨,我醒來後,發現小梅子她並不在床上,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等待著我,等我到隔壁的臥室一看……”話說到這裏,軍子忽然哽咽起來。

我不忍心打斷他的話,隻是看著他強忍住自己的淚水,我已經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幕了,因為軍子在電話裏已經全部告訴我了,我知道他在隔壁的臥室裏看見的隻能是小梅子的屍體。我完全可以理解軍子的感受,他眼見著小梅子清醒過來,滿以為好日子馬上就要向他招手,可是誰又能想到,這幸福來得何其短暫,僅僅是一天的幸福而已,小梅子就用死亡終止了這一切,從小梅子死亡的那一刻開始,無論對與錯,幸福或者磨難,都畫上了永久的休止符,這一切將變得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畢竟隻有死亡才是真正的終結者,也隻有死神才可以不露痕跡地帶走所有的一切,在死神來臨之際,一切美好的、醜陋的、幸福的、痛苦的都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我不止一次地發現,在死神麵前,人的生命居然是那麼脆弱,死神輕輕地翻動一下手指,一個人的生命就如同一粒塵埃般瞬間消失了。對於死亡,我並不陌生,妹妹的死、我父母的死、大明的死、還有我妻子和女兒的死,我都親眼目睹過,我自己不也差點喪生在火車輪子下麵嗎?對死亡早就麻木的我,麵對小梅子的死,還是覺得痛心無比,畢竟我曾經那麼愛過她,她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昨晚她特意托夢給我來跟我道別,雖然我並不值得她那麼做。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軍子似乎哭夠了,他的嗚咽聲漸漸地平息下來,隻有脖子上粗大的喉結還不甘心地抖動著。

“好點了嗎?”我低聲問道,並且驚訝於自己的嗓子也完全啞了,我發出的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沙啞聲,並且我感到自己的喉頭生疼,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咽了口唾沫。

軍子默默地點點頭,那雙呆滯的眼睛似乎在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小梅子,她是不會離開我的,她一定會留在這個屋子裏陪著我的。”軍子說罷,嘴角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容。

“你!人死了就得趕緊火化!你說什麼癡話呢!小梅子她現在在哪兒!”聽著軍子的話,我感覺頭皮發麻,我現在擔心的不是軍子想不開要自殺了,看著軍子嘴角浮現的詭異笑容,我擔心軍子會不會跟小梅子一樣——瘋了!我抓住輪椅的手柄,把輪椅搖向軍子,靠近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才發現他渾身冰涼,就連的他的目光也冷冰冰的,我嚇了一跳,急忙鬆開了手。

“你丫挺的是人是鬼!可別嚇唬我!”我把輪椅搖到離軍子足有兩米遠的地方,才停下裏,喘著氣罵道。我感到四周一股子冰冷的東西在包圍著我,我回頭看了看金花,她也有點臉色發白,很多老人說剛死的人家裏會有魂魄在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現在覺得自己就像在冰窖裏一般的冷,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個小梅子她昨晚找過我,她現在不會就在我身邊站著吧?我這麼想著,汗珠子卻滴滴答答地掉了下來,軍子依舊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麵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般地端坐在沙發上,房間裏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我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我的心髒“怦怦怦”的幾乎快要從我的胸腔裏跳出去了,就這麼僵持著,我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十分鍾,或者半個鍾頭,我沒有概念,我以為就會這麼僵持下去了。

“嗬嗬……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軍子忽然發出一陣狂笑,這笑就像一顆炸彈般地打破了空氣中的寧靜,我感覺那笑聲像把利刃瞬間切開了裹著我的那層冰膜,冰膜外的熱氣順著那個利刃的切口呼啦一下子湧了進來,我的身體很快就被一團熱氣包圍住了,這團熱氣提醒著我現在不過是早夏,因著這團熱氣,我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雞皮疙瘩下去了的我膽子也壯了許多。

“小梅子呢?她人呢?”我的聲音終於恢複了正常,我聽出來自己的聲音近似於吼叫,也許別人聽上去會覺得很凶,隻有我自己知道那隻不過是一種蒼白的虛張聲勢的吼叫罷了,其實我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我的吼叫聲終於驚動了正在狂笑不止的軍子,他努力止住笑,終於把他那雙該死的空洞的眼睛轉向了我,然後又詭異地笑了一下,“請跟我來吧。”他這次的笑倒像是小時候那種頑劣的笑,如同他做了什麼惡作劇,打算展示給我看一般的表情,他這種瘮人的笑讓我身上剛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重新又鼓了出來,對於我的反應,他似乎是毫無知覺的,隻見他從沙發上慢慢起身,走向側臥,在推開門之前,回頭衝著我又是一笑,我汗!這下子我周身的雞皮疙瘩完全起來了,我哆嗦了一下,似乎那股子冷氣又再度向我襲來。他回頭看著我,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來啊!來啊!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我雖然懷著巨大的恐懼感,緊張得到了極點,我知道那間側臥裏一定躺著小梅子的屍體,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刹那間加速了,連血液都衝上了腦門子,我開始想象她的死狀會是什麼樣子。她一定是平躺在床上,七竅流血,五官扭曲,身體由於死前的痛楚而擰成麻花狀,她的眼睛一定還睜開著,目光空洞,眼角正在往下流著血,我想象著種種可怕的畫麵,幾乎無法挪動輪椅半步,可是實際上,我卻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轉動著輪椅的手柄緊跟著來到了那間側臥的門口。

軍子在那間側臥的門口,站了半天,似乎是默哀的樣子,然後他輕輕地敲了敲門,“小梅子,建國來看你了!”說完,他又回頭衝著我再度詭異地一笑,“準備好了嗎?”這次,軍子的臉離我十分近,我們幾乎是鼻尖對鼻尖那麼近,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觀察軍子的眼睛,隻見他混濁的眼眸裏有種深深的痛苦一閃而過,那是種經曆過無法形容的磨難之後的解脫和釋然,我無法用文字形容它,因為沒有經曆過這種磨難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這其中釀造著何等的痛楚。我痛苦地點點頭,軍子邊開門邊喊,“那我們進來了,你也不應聲。”

側臥的門緩緩被打開了,撲鼻而來卻是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道,那是女人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嗅覺一下子複蘇了,靈巧地捕捉著香氣的來源,側臥本身就不大,一進門就看見穿著白色長裙躺在床上的女人,那是小梅子!毫無疑問,床上躺著的女人隻能是小梅子,可是我卻不敢認了,小梅子瘋了之後,一直是邋裏邋遢的,一頭長發像亂草般地披在肩上,可是眼前的小梅子如同仙女一般,我驚訝地轉動輪椅以便離她更近一點,我看清楚了,小梅子她身上的白裙子是件婚紗,這件潔白的婚紗禮服把小梅子苗條的身材演繹得恰到好處,她的臉上化著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細嫩,黑亮順滑的長發自然地垂在雙肩上,成了她美麗臉龐的最好裝飾,修長的雙手靜靜地垂在身體的兩側,她就像睡著了一般,如果不是嘴角滲出的一絲血跡和放在床頭櫃上一隻已經空了安眠藥瓶子,我絕對會以為小梅子她隻是睡著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滿足的微笑,我看得出,她離開的時候,是開開心心地走的。看著小梅子美麗安靜的臉龐,我忽然有一種釋然,於釋然之中,又有一點點小小的怨恨,她就這麼走了,就這麼拋下兩個深愛她的男人走了,誰能料到瘋了那麼多年的小梅子,一朝清醒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自殺呢?誰能想象得到呢?我抓著頭皮想了半天,我終於明白了,一個潔身自愛的漂亮女人無法容忍自己瘋瘋癲癲了那麼多年,她以毀滅的方式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令人歎息的句號,她最後選擇盛裝而逝是因為這才是她自己,一個穿著婚紗的純潔美麗的女人,這才像她自己,以前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所期望的自己的樣子。

“這件婚紗是我們當初結婚的時候拍婚紗照時小梅子穿的,那時候我特別窮,拍照的時候我就看出小梅子特別喜歡這件婚紗,我說買了送給她,她不肯,後來我還是一咬牙偷偷買給她了,這件婚紗花了我三個月的工資呢!你知道小梅子她看見我把這件婚紗拿回家送給她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嗎?她哭了!她當時立刻就把這件婚紗穿在身上,抱著我哭了!我當時開心極了,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隻要小梅子開心,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軍子說完,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昨天一整天,我一直在傻笑,笑得合不攏嘴,我開心是因為我的小梅子她又回來了,就像出了趟遠門,剛剛回家的感覺,以前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她,她昨天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還煮飯給我吃。今天早上,我在廚房裏發現一罐還溫乎著的雞湯,我知道,那是她特意給我做的,我就愛喝她煲的雞湯。昨晚我一高興,還多喝了幾杯酒,早知道她會走這一步,我根本不該喝酒的,也根本不該睡著的,我哪裏會想到她會走這一步呢?都怪我,都怪我!”軍子說著,跪在小梅子的床前,撫摸著小梅子尚未僵硬的手臂,放聲大哭起來。

我忽然開始羨慕軍子了,確切地說,是嫉妒!我嫉妒小梅子為他做的一切,他們之間才是真正的愛情,而我,隻是個躲在他們幸福角落裏的一隻蟑螂,窺伺著他們的愛情,焦急地徘徊在他們的生活之外。可是我知道,我永遠沒有機會,小梅子隻能是軍子的,甚至當我看著憔悴的軍子抱著小梅子哭得死去活來,也嫉妒得幾乎要發瘋了,因為我無法像軍子那樣在人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而軍子可以,因為軍子才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我痛苦地抓緊輪椅的手柄,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是的,如果我在這個時候痛哭流涕,軍子會如何看?金花又會作何感想?我當然不希望他們看出我對小梅子的感情,那一刻,我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在家裏哭得有點失態,金花雖然五大三粗,可絕對不是個笨蛋,她一定會奇怪,我最好哥們的老婆死了,我緣何會哭得那麼傷心?我回頭看了眼金花,發現她隻是垂著眼睛立在一旁,那張黑裏透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沒有哀傷,甚至也看不到一絲同情,這與平時的她大相徑庭,我一直認為金花是個善良細心的女人,可是眼下她的反應有點怪異,我又想起了五台山法師的話——“這名女子一臉殺氣,不可久留。”心裏立刻咯噔了一下,法師所言,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在這種場合,一個女人很容易感同身受,傷心落淚,眼前的金花倒顯得有點冷血另類了,她甚至連眼圈都沒紅,她靜靜地立在那兒,就像是一個古羅馬時期的雕像,除了嚴肅還是嚴肅。可是轉念又一想,死的人隻是我哥們的老婆,跟人家金花素不相識,人家金花沒必要哭哭啼啼啊,我是不是太多心了?還有那個法師是不是有點言重了呢?他隻是看了金花一眼就斷定有殺氣,是不是有點過了。我盯著金花那張土裏土氣的大臉盤足有五分鍾,最後還是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想多了。人家金花憑什麼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梅子掉眼淚呢?她隻是我花錢雇來的保姆,她根本沒有哀悼小梅子的義務。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金花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終於讀懂了,那張臉上的表情是漠然,也許她見慣了生離死別吧,我猛然驚覺,她的眼神居然比軍子還要空洞,看著我仔細地盯著她看,她稍微局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很淺,如同微風吹過池塘,池水微微漣漪後即刻歸於平靜。那是我所不熟悉的笑,反正我認識金花那麼久了,她從來沒那麼笑過,笑過後,金花立刻垂下腦袋,看著自己那雙穿著大號運動鞋的腳,我忽然覺得金花是個很陌生的女人,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女人,我跟她要身份證,她一直推來推去,我終究也不知道她是哪裏人,以前是做什麼的,她的以前我全然不知道,就是她的現在我也有點看不懂了,不過她平時對我的照顧真的是盡心盡力,這樣的一個人,我歎了口氣,再次認定自己是想多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經曆過太多事情而變得神經質了。

軍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終於轉為哽咽,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如同睡美人般期待著青蛙王子的親吻,軍子緊緊握住小梅子那已經毫無血色的手,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期望她會忽然醒過來喊他一句老公,可是期望終歸是期望,身穿白色婚紗的小梅子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芭比娃娃,安安靜靜,沉睡在那裏。

“軍子,你打算怎麼辦?”看著軍子漸漸平靜下來,我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身體還在因為抽泣而微微顫抖著。

軍子根本沒有答話,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我忽然發現軍子的後腦勺上幾乎沒什麼頭發了,夾雜著很多白發的頭發無力地搭垂在他的耳邊,我的心仿佛被什麼猛刺了一下似的,縮回了手。是的,我們都老了,我從旁邊大衣櫃上的穿衣鏡中仔細地打量著我自己,感覺這是個我不認識的男人,鏡中是個坐在輪椅上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曾經強壯的身體如今變得像我父親一樣幹瘦,厚厚的眼鏡片早就把我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遮得嚴嚴實實,我挑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瘦削的臉頰,幾乎捉腮,空空蕩蕩的褲管似乎在嘲笑著我殘餘的生命。我有兩年沒有照過鏡子了,自從我妻子女兒去世之後,我似乎就再也沒照過鏡子,每次金花給我洗完臉,想給我照鏡子時,我總是拒絕了,我不想看見自己的樣子,反正再也不會有人關心我會是什麼樣子,愛我的人一個個地離開了人世,他們都已經不在了,我也不關心自己會成什麼樣子了。可是當我在軍子家的穿衣鏡裏看見自己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驚,我不敢相信鏡中的那個頭發花白、瘦瘦幹幹、戴著厚厚鏡片近視鏡的男人就是我!“不!不!”我忽然發瘋似的在輪椅上扭動起來,想要竭力擺脫這個禁錮著我的代步工具,擺脫這個陪伴著我足足有兩年的最親近我的“兄弟”。

“怎麼了?”我瘋狂的舉動終於引起了軍子的注意,他緩緩轉過臉來,驚訝地注視著我,“建國!你這是怎麼的了?你幹什麼你!快停下!”軍子強有力的大手緊緊按住了我雙手,他強壯的身子緊緊壓在我身上,我又使勁掙紮了幾下,終於拗不過軍子,停了下來,放棄了,“咱們都老了!軍子!咱倆什麼時候老成這樣了!”我像個孩子般地抱緊了軍子,放聲大哭起來。

“別想那麼多了,人都會老的。”軍子像個大哥哥般地安慰著我。

“不!我不要那麼老!那不是我!那個鏡子裏的人不是我!”我哽咽著說,眼淚全部糊在了軍子白色的大背心上,我任性地抱緊了軍子,我忽然發現小梅子臉上也有著些許的皺紋,那些皺紋如同細瓷上裂紋一般,慢慢地滲透到她的鬢角,然後消失不見了。不!連小梅子她也老了,我實在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誰都可以變老,可是小梅子,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她應該是完美無瑕的,不該有皺紋,這該死的歲月,拿走了人世間一切的美好,隻留下讓人哀歎的滄桑和無奈,那一刻,我又覺得渾身冰冷,我緊緊貼著軍子,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他的心跳,是緩慢而沉重的。

“我得料理後事了。”軍子說罷,輕輕地推開了我,我看著他緩慢地走向客廳的電話機,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要求開死亡證明,還聽著他預約了火葬場的車子。奇怪的是,他預約的時間都是明天,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眨了下眼睛,麵無表情地說,“我想和小梅子待最後一晚。”

“那我陪著你。”我想也沒想就說。

軍子點點頭,似乎還微笑了一下,那笑是那麼勉強,幾乎是從臉上擠出來。笑完之後的他很快又走回到床邊坐下來,緊握著小梅子的手。

派出所的警察並沒有像約定的那樣——第二天過來,而是很快就到了軍子家的門口,我們聽見奮力地砸門聲,“開門!快開門!”他們的喊聲聽上去很焦急的樣子。

“我去開門。”軍子緩緩放下小梅子的手,然後把它輕輕放在她的胸口上,像是不忍心打攪熟睡中的她。然後軍子起身,拍拍她的小臉蛋,微笑著朝著大門走去了。

我有點不放心,於是坐著輪椅也來到了客廳,隔著門,我聽得見門外人聲嘈雜,感覺外麵似乎站著一群人。

“不是約好了明天過來嗎?”軍子把門拉開一條縫,語氣帶著點不高興。

打頭的那個警察一把推開門,把軍子擠到一邊,然後幾個警察一擁而入,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槍,門開了,我看得見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個街坊鄰居在探頭探腦。一有點什麼事,這些長舌婦們總是跑在第一線,我看著門外那些正在指指點點、低聲議論的幾個婦女,長歎了一口氣,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肯定會衝上去揪住其中一個,給她一個大嘴巴,還得是掄圓了搧,一下子就得讓丫半邊臉腫起來,看丫再碎嘴嘮叨,可是現在我不行了,我隻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廢人,我除了使勁瞪他們幾眼之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好徒然地接受著他們的白眼和飛濺到我身上的唾沫星子,哎!人哪!我深歎了一口氣。

“人呢?”打頭的那個警察大聲問道。

“在臥室呢。不是說好讓你們明天過來嗎?”軍子看見這陣勢顯然嚇得腳軟了。

“明天?”一個警察笑道,“你當是上飯館叫外賣呢,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人死了,我們得確定她是自然死亡還是被謀殺的,然後才能開死亡證明,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說罷,他白了軍子一眼,軍子軟了半截,低下了頭。緊接著,他又把腦袋轉向擠在門口看熱鬧的那幫鄰居,“行了,這沒什麼好看的,該幹嗎幹嗎去!別跟這兒添亂了!小李,把門關上吧。”他的話音剛落,房門就哐當一聲關嚴實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被關在門外,不過可以斷定,他們還是站在門口呢,因為門外那嗡嗡的議論聲隻是變得微弱了,可是並沒有消失,打探到這個小區頭等大事的他們怎麼會那麼輕易就放棄繼續聽新聞的機會呢,那一刻,我覺得他們每個人真應該換換職業,也許做個新聞記者或者娛樂記者更適合他們,在那個領域裏,他們有著無可比擬的用武之地,隻是他們自己還沒發覺罷了。

關上門之後,屋內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狹小的空間裏一下子擠了那麼多人,而且各個都緊張不堪,警察們大約有見到屍體前的緊張感,而我和軍子對於警察們的突然到訪,則有猝不及防的緊張感,畢竟接下來他們打算怎麼處理小梅子的屍體,我和軍子心裏是沒底的。我和軍子,還有幾個警察把客廳占得滿滿登登,我幾乎聞得見男人們身上特有的汗臭味,我盡量把輪椅轉到客廳的角落裏。

“人呢?”幾個警察站在客廳中央,聽他們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了。

軍子看著眼前的幾個警察歎了口氣,緩緩走向側臥的門,門剛一打開,幾個警察就一擁而入。

“這個瓶子裏裝的是氰化物!”一個警察說著,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扔在床頭櫃上的空瓶子裝進一個透明的小塑料袋裏。

“那麼她是自殺了?”

“應該是,你看她的嘴角還有些許血跡正在往外流呢。”另一個警察指著小梅子嘴角的血絲說道。

“那還用把屍體帶走解剖嗎?”

“這個再檢查看看,瓶子上的指紋還得檢驗吧。”

幾個警察正在按照自己平時的工作程序進行檢查取證。

解剖?這個詞聽得我心驚肉跳,他們真的要把小梅子帶走解剖嗎?一說到解剖,我會立刻聯想到小時候生物課本上那些毫無生氣的人體模型圖片,胸腔被完全打開,裏麵的五髒六腑、腸子肚子一目了然,不!絕對不能對小梅子這麼做,我緊張地轉動輪椅,也擠進了軍子家那間不大的側臥。我看不見他們在床前做些什麼,兩個高大的刑警正趴在小梅子的床頭找尋著什麼,還有幾個人在檢查臥室和衣櫃。

軍子一直呆呆地傻站在門口,木然地看著那幾個警察,當他聽見“解剖”二字的時候,忽然像是清醒了般地跳起來,衝了進去,一把抱住床上的小梅子,緊緊摟在懷裏,大吼道,“你們誰也不許碰她!你們休想帶走她!誰也不許解剖她!”

“我們隻是確認下死因,完了還給您送回來。”那幾個警察顯然沒料到軍子會是這種反應,其中一個結結巴巴地解釋道。

“確認死因?你們這幫警察都是幹什麼吃的!就是豬也能看出來她是自殺的!我絕對不允許你們帶走她去解剖!休想!”軍子後來的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他那雙不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射出一抹憤怒的火焰,這團火焰直燒得那個警察臉上發紅。我看得出他絕對是急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從來沒見過他那麼大聲地說過話。我清楚地看見軍子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是渾身顫抖的,他緊緊地摟著小梅子,如同麻雀媽媽在護衛著一隻一不留神從窩裏掉出來的小麻雀,這種護衛既執著又蒼白無力,讓人看著心疼。

“你們別太過分了!這是自殺!你們給開個死亡證明就算了,別再搞什麼解剖了,這根本不是謀殺,沒必要調查什麼!”一旁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挪動著輪椅,擠到了軍子身邊,軍子感激地看著我,忽然摟緊了小梅子,放聲大哭起來。

幾個警察完全傻了眼,他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一個年長的警察上前,“是這樣,我們隻是確認她的死因,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說著,他把手輕輕地放在軍子的肩膀上。

軍子一扭身,甩掉那個警察的手,“你們不許過來!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就……”軍子說著,從小梅子的枕頭下麵摸出一把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喉嚨,他的喉結由於緊張而劇烈地抖動著,他粗重的呼吸聲像極了農村的風箱,此刻他渾身顫抖著,我清楚地看見,他拿著匕首的那隻手抖得厲害,那把匕首靈巧地在他的咽喉上遊移著,匕首鋒利的尖兒先是抵著他翕動的喉結,看得人揪心,他隻需輕輕一用力,那把匕首就會刺入他的咽喉,匕首如同一個淘氣的孩子在他的頸部來回跳動著,最後那把匕首尖所指向的位置正好是他的頸動脈!並且停在了那兒,頸動脈!眾所周知,匕首一旦刺入頸動脈,血液將如同噴泉般地四濺,傷者將會很快失血致死。(那把匕首是軍子剛剛放在枕頭下麵還是小梅子之前放在那裏,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更懷疑是軍子一直藏在身上,剛剛放在枕頭下麵的,因為小梅子已經選擇服毒自殺,完全沒必要再準備一把匕首了,那把匕首是軍子和我一起去雲南旅遊時買的,是軍子最喜歡的匕首,也許是軍子早就想到警察會想帶走小梅子的屍體做檢驗,所以提前在枕頭下麵藏了把匕首。這把匕首就是他打算做殊死抗拒的證明,他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碰小梅子一下的,絕對不會!)

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看著軍子的舉動,完全驚呆了,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那幾個警察也完全呆愣住了。大約兩分鍾後,終於有一個警察打破了沉默,“你的心情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不過你這樣做的話,我們隻好強製執行!”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刑警,他說話的時候,目光直視著軍子,大概想給軍子點壓力,逼他就範。

軍子看著那個年輕的刑警半天沒有說話,在場所有的人都盯著軍子,那幾個警察大概覺得軍子這下沒招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片刻的安靜之後,軍子忽然爆發出一陣瘮人的笑聲,他的笑完全是皮笑肉不笑,那是種麻木的笑,笑到最後,居然變成了哭聲,等他的哭聲漸漸變成嗚咽聲,他才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的刑警。

“你當我是開玩笑呢嗎?實話告訴你,這個女人是我的命根子,誰要是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就豁出這老條命來跟丫拚了!”

軍子說罷,握緊了那把匕首,那把匕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抓緊它把它輕輕地往喉嚨上一劃,一絲血跡順著傷口就流了下來。

“你!你要幹什麼!”那個年輕的刑警慌亂起來,他想上前阻止,又怕軍子會有更加極端的舉動,隻好徒勞地喊叫著不敢上前。

“軍子!你別幹傻事!”我心疼地上前,順手扯過床邊的枕巾想給他包紮,卻被他輕輕地拒絕了。

“不礙事!隻是點皮肉傷!”軍子說完,又把目光轉向那幾個警察。

“我可以向天發誓,我老婆是自殺的,我現在需要的是你們開張死亡證明,明天我好去火化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相信你們也有老婆,也有自己的家庭,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是個沒本事的男人,這輩子,我除了娶了個好女人之外,我什麼都沒有,我隻有她!隻有她!可是她昨晚自殺了,這輩子她跟著我沒過過什麼好日子,我對不起她,她是個賢惠的女人,對我百依百順,娶到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她現在死了,我隻求給她留個全屍!全屍!你們能明白嗎?”

軍子最後的幾句話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我聽著他那已經走了調的聲音,看著他極端痛苦的表情,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看見那幾個刑警臉色微變,有兩個人的眼圈甚至開始發紅了。他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

“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今晚守她一整晚,明天我會親自把她送去火化,在這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碰她一下,我以人格擔保,她是自殺的,我求求各位大爺了,千萬不要帶走她,今晚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最後一晚!最後一晚!你們明白嗎?今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今後我隻能在夢裏見到她!我這輩子就隻愛過這一個女人!我求求各位大爺了,不要帶走她!算我求求各位,我這輩子沒求過人,”軍子說著,抱著小梅子的屍體跪在了冰涼的地板上,“算是我跟我老婆一起求你們的,我老婆生前特別愛漂亮,她絕對不能接受人家把她開膛破肚,我求求各位,就讓我老婆留個全屍,別讓她做鬼也不安生。”穿著潔白婚紗的小梅子如同精致的布娃娃般地依靠在軍子的懷裏,夏日的暖陽懶懶地照在這對苦命的夫妻身上,蒼老憔悴的軍子和美麗安詳的小梅子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任誰看,他們也不像是一對夫妻,可他們偏偏就是夫妻,還愛得死去活來,這便是愛情吧。愛情就是誰也說不清楚的東西。那一刻,我也被感動得失聲痛哭起來。

我看見有兩個警察背轉身去,他們已經開始抹眼淚了,剩下的幾個眼圈都是紅的,他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然後年長的那個警察從包裏拿出一張紙,飛速地在上麵寫了幾個字,蓋了戳,恭恭敬敬地遞給軍子,“節哀順變,望早日入土為安!”在我和軍子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幾個人又呼啦地從軍子家陸續地離開了。我知道,那張紙一定就是死亡證明了。據說有了那張紙,火葬場才敢火化屍體。

“謝謝各位了,我代我老婆謝謝各位了!”那幾個警察人都走了,軍子還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就像是一個剛跑完馬拉鬆的運動員,渾身完全鬆懈下來,可是他仍然緊緊摟著小梅子,像是摟著個絕世單傳的寶貝一般,“小梅子,你累了吧,咱們上床上躺著。”軍子說罷,把小梅子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把她弄皺的婚紗拉拉直,然後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蛋,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後他跪在床頭呆呆地凝視著她,用他那粗笨的大手撫摸著小梅子已經僵直的小手,“現在好了,沒人再來打攪咱們了,你好好睡吧,明天咱倆就正式分別了。”軍子跪在小梅子的床邊,喃喃地低語著,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相信此刻那雙眼睛一定飽含著淚水,有什麼樣的悲傷能比得上一對恩愛夫妻的生離死別呢?一直以來,他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可是如今,死亡將會毫不客氣地將他們分開,從此之後,他們將隻能在夢裏相會。

我也仔細地端詳著小梅子,她秀氣的眉、豐潤的唇,以及她苗條纖瘦的身體。明天,小梅子將被送進火葬場,屆時焚屍爐的熊熊大火將把她化為灰燼,想想我已經死去的妹妹、父母,還有我的妻子女兒,他們最後不都隻剩下一盒子骨灰了嗎?早晚我也會輪到那一天,每個人都是一樣,都是一樣的結局,進焚屍爐,化作一堆骨灰,這是任誰也抗拒不了的自然規律。我始終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它給了人們美好、歡樂,也給了人們痛苦和死亡,可是無論如何,時間終將會帶走一切,時間一到,死神將把一切畫上句號,無論是美好的,還是醜惡的,都將畫上句號,任何強悍執著的生命,都將被死神撕得粉碎。我木然地坐在輪椅上,感到周身無比寒冷,從來沒有感覺到死神離我如此之近,就連第三次車禍我坐著輪椅被卡在鐵軌上,望著飛馳而至的火車時的驚恐也遠不及現在,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包括我自己,我時時刻刻都可以感受到死神就在我身邊,聞到死神身上那股子腐爛發酵的臭味,那臭味就淤積在我的胸口,阻塞著我的呼吸道,刺激著我脆弱的鼻黏膜,壓抑得我幾乎窒息,一陣頭暈襲來,我抓牢了輪椅的扶手,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著氣。

“怎麼了,建國?你不舒服吧?”一直抓著小梅子手的軍子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

“哦,沒事,有點兒頭暈。”我掩飾著自己已經發虛的身子,畢竟軍子現在全力照顧的人應該是小梅子,不是我,我很清楚這一點,如果火化的時間是在明早九點的話,那麼他跟小梅子在一起的時候根本不足二十四小時了,在這個時候,我怎麼可以再讓軍子分出時間來照顧我呢?為了表示我確實沒事,我甚至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即使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笑是多麼的蒼白無力,那笑一看就是從臉上硬擠出來的。

軍子盯著我看了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他輕輕放下小梅子的手,“你餓了?”然後他站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不!我不餓!你別張羅了!”我趕緊阻止軍子,我知道軍子一定是打算給我弄點吃的,雖然從早上到現在,我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肚子也的確咕咕直叫,可是我實在不想在這種時候麻煩軍子,何況床上就躺著小梅子的屍體,教我怎麼吃得下呢?

軍子根本不理會我說的話,而是徑直走進了廚房,我聽見他叮鈴當啷地在廚房忙活上了,我趕緊轉動輪椅跟到廚房,“軍子,我說,你別張羅了,瞎忙活半天,誰吃得下呢?”可是進了廚房,我就傻眼了,灶台上擺著好幾個菜呢,都沒動過,不過顯然已經涼了,一盤炸花生米、一盤涼拌腐竹,還有一盤京醬肉絲,旁邊一個白色砂鍋裏似乎還有一大罐湯。

軍子已經打開了煤氣,鐵鍋“絲絲”的冒著熱氣,“其實不用做,飯,小梅子早就做好了,我沒吃,你很久沒吃小梅子做的飯了吧,正好嚐嚐她的手藝,反正你以後再也吃不到了。她燉好了一隻雞,還弄了幾個菜,咱們正好吃了它,否則倒了太可惜了,這可是小梅子最後的心意啊。”軍子一邊翻動著鍋裏的菜,一邊抹著眼淚。

這種情況之下,我知道阻止是無用的,我轉動輪椅默默地回到側臥,發現金花如同石雕般地立在牆角,我才猛然想起金花是跟我一起來的,難道剛才幾個警察在屋裏鬧鬧嚷嚷了半天,她居然就什麼反應都沒有嗎?我仔細想了想,似乎她還真的一句話都沒說過,否則我不可能到現在看見她才想起來她在屋裏呢,她還是那麼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如同軍子臥室中的一張床、一個茶杯或者一部電話,總而言之,就像是一個靜態的物體一般,完全沒有生命力的靜態物體,就連她的眼神都是靜止不動的,難不成是這個金花在這屋裏站了半天,已經被物化了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轉動輪椅來到金花麵前,努力把右手舉高,在金花眼前晃了晃,金花方才回過神般地看著我,依舊是毫無表情,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去幫幫軍子吧,他累了。”金花頭一次這麼沒有眼力,我隻好提醒她了。金花不好意地笑了一下,點點頭,往廚房走去了。

忙活了一會兒,三個人終於坐下來吃飯了,軍子還特意擺了副碗筷給小梅子,這頓飯吃得很悶,我和軍子誰都沒說話,菜的味道的確不錯,尤其是那隻雞燉得的確香,大概是因為餓了的緣故,我們三個人一會兒工夫就把飯菜吃的幹幹淨淨的,完了,金花收拾盤子碗,我和軍子又回到了側臥,守著小梅子發愣。

“其實,建國,如果小梅子當初不是我的女朋友,你會不會追她?”傻坐在小梅子床前的軍子忽然回過頭來問了這麼個我猝不及防的問題。

“你可真行,人都沒了,怎麼說這個。”我故意想把問題敷衍過去。

“我說真的,如果小梅子不是我女朋友,咱倆同時認識她,你說她會選誰?”軍子依舊一臉嚴肅地望著我。“我說真的,我沒開玩笑。”末了,他又加上這麼一句。

軍子這句話我忽然覺得很難回答了,難道軍子看出了我一直喜歡他的老婆小梅子嗎?沒可能吧,我可從來沒表露過啊,這一點,我自認為除了我媽之外,沒別人能看出來,那麼他現在忽然這麼問,難道是因為他看出了小梅子喜歡的人是我?這怎麼可能?我有點懵了!可是昨晚那個夢,在夢裏,小梅子可是親口對我說其實她喜歡的人是我,這會是真的嗎?我有點慌亂了,我無法直視軍子期待的眼神,他並沒有轉過臉去,他在等著我的回答。

“你說她會選誰?是你還是我?”軍子不是一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我知道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軍子是我最好的哥們,“是你!當然是你!”我輕輕地說,旋即就轉過臉去,佯作看著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黑了,外麵除了星星點點寂寞的霓虹燈以外,就剩下墨一般的黑暗,我原本認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沒想到我輕而易舉地說了答案,然後我看著軍子先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而後他又麵露喜色地轉過臉去,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如同守候著一個正在沉睡的公主,我知道這個答案終於使他放心了,他大概一直以來最擔心的就是他愛的女人喜歡的男人是他最好的哥們,現在他可以完全放心了,而我呢,其實我心裏隱隱約約地覺得,如果小梅子當初不是軍子的女朋友,是我和軍子同時認識她的話,我一定不會輸給軍子,我也有把握一定可以得到小梅子的芳心。

第四節夢魘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坐在輪椅上睡著了,而且很快地進入了夢鄉,我夢見周圍都是淡紫色霧靄,隱隱約約地我好像還聽見有人在呼喊著我的名字,我搖搖晃晃地從輪椅上站起身來,我的腿?我的腿居然奇跡般地複原了,我的膝蓋以下就像是瞬間長出了腿和腳一般,我可以站起來了!我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腿,我開心極了,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周圍紫色的霧氣越來越濃了,隔著濃厚的迷霧,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眼前幾乎全是一片淡紫色,這裏是哪裏?天堂嗎?要不就是仙境!我感覺到身處紫色的霧中,人也變得輕了許多,我覺得自己快要飄起來了,我想要扶住什麼,可是四周沒什麼東西可以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