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花(1 / 3)

第五章金花

第一節貼心保姆

我在醫院繼續休養了一年多,又觀察了一段時間,我終於可以出院了,當然在出院前,我就已經為自己雇了一個保姆,是我從家政公司找來的,說實在的,我對於那種高高大大的女人並無好感,可是金花倒讓我有種粗中有細、很有眼力價的感覺,當即我就決定用她了,沒辦法,如今的我,沒了雙腿,行動不便,沒人照顧是不行的,事實證明,她不僅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也把我照顧得舒舒服服,我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找錯人,順帶著提一下,那個肇事司機的家屬後來被找到了,他們專門從外地來看了我,還給我留下一筆不小的賠償金,再加上我的積蓄,我的晚年生活基本無憂了,現在的我每天都在極度空虛中度過,我除了每天坐在自家的窗前看著外麵的世界,幾乎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也許是極度無聊的緣故,我會把自己這半生的故事和經曆一點點地說給金花聽,金花每次都邊幹活邊聽,每次聽完,她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從那張黑裏透紅的粗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她到底多大,我也從來沒問過,應該也有四十幾歲了吧,也沒問她是哪裏人,其實她很少說話,也從來不發表自己的意見,每天就是低著頭在我家裏擦擦洗洗的,倒是個最好的伴兒,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嘴巴不停囉嗦的女人,還好,她不是,要是她再長得幹淨秀氣點,我倒真可以考慮娶了她,當然得是她單身的前提下。也許我真的年紀大了,我每天都在對著金花講我的故事,很多故事我講了不止一遍,到底講了多少遍,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金花每次都是很有耐心地聽著,從來不打斷我,我開始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的聽眾,對於我那些最無聊的人生經曆,她從來都是認真地聽,就好像每一次聽我講故事,都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一樣。每每當我講到傷心處,金花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看著我,然後走過來說,“周先生,你不要緊吧?”她這一問,我的眼淚立刻就流下來了,她一見我哭,就立刻拿紙巾給我擦眼淚,嘴裏還安慰著我,“你看看,你看看,已經過去的事情了,別想那麼多了。”然後,我就會像個孩子一樣,抱緊她大哭起來。每次都是這樣,漸漸地,我開始對金花有種依賴感了,開始喜歡金花做的飯菜,以前愛吃炸醬麵的我居然愛上了白米飯,金花每天也是變著法子地改變食譜,以求讓我吃得舒舒服服。每天早上,她都會推著我到早市上去買新鮮蔬菜,說句良心話,雖然軍子是我最好的哥們,可是他不可能時時刻刻地陪著我,金花卻不同,金花可以隨時在我身邊,隨叫隨到,而且絕對服服帖帖的,還有金花可以不厭其煩地聽我那些無聊的故事,我估計軍子可沒有那麼好的耐心,說實在的,我也沒跟軍子說過我那些故事,回想我這輩子,也就跟金花說話說得最多了吧,因為我妻子白菊也是不苟言笑的人,雖然我們很恩愛,可是我們的溝通並不多,我仔細想了想,我之所以對著金花可以毫無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原因大概因為我是主人,她是保姆,還有就是我信任她,因為她從來不跟別人閑言碎語,也沒見她有什麼朋友,所以我根本不擔心自己的秘密會從她嘴裏傳出去。總之,對於我來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金花都是個最佳保姆,最好的聽眾,我雇了她真的是燒了高香了。跟她在一起,我幾乎忘記自己是個殘疾人了,每天晚餐,我都允許她跟我一起吃飯,甚至讓她陪我一起喝點,我把她當成了這個殘破家庭的一分子,當然喝多了的我也總會不停地講故事。印象中,金花從未喝多過,她每次都是淺嚐輒止,從來不肯多喝,有次我使勁勸酒,她卻笑著說她要是喝醉了,誰來收拾桌子,我說沒事,不收了,就擱著吧,她說不。所以每次當我喝多了又說又唱的時候,她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一言不發,說實在的,我在白菊麵前,都沒這麼放鬆過。

有一次,我也問過她,為什麼願意照顧我這麼個殘疾人,這麼每天陪著我會不會心煩,想家?我每天都講一些過去的不開心的事情,她會不會心裏覺得壓抑?

“周先生,你看看你,都說什麼呢!你好心收留了我,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還在北京的街邊上流浪呢,你對我那麼好,像自家人一樣,我感激還來不及呢。你就是我的大恩人,照顧你是我發自內心的對你的感謝,我就喜歡聽你講故事,你說什麼我都愛聽,真的。”

她的話一出口,我就懵了,沒想到金花把我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須仰視可見啊,我愈發覺得我選金花真的是選對了人,有時候真的不能以貌取人,高高大大的金花不但懂道理還特仁義。當然我記得有一次也問過她家裏的還有什麼人,她笑笑說父母都沒了,自己也離了婚,也沒孩子,就自己隻身一個人。我聽完之後,倒覺得同是天涯淪落人呀,我也剩下孤家寡人一個,可惜金花實在太醜了,否則還真想娶了她。活了大半輩子,我終於明白了,男人要娶的人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放鬆自在,這一點,跟金花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了。最難得的就是金花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妻子和女兒的骨灰盒擦一遍,我妻子和女兒的骨灰盒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的。當然,她有次擦櫥櫃的時候,也問過櫥櫃裏麵那對裝在透明玻璃罐子的乳房究竟是怎麼回事,關於那對乳房,我隻知道那曾經是我母親的驕傲,也是我母親的遺物,我一直認為那對乳房是我父母愛情的見證,而現在,倒成了我對亡母的悼念。金花每次用她那雙粗大的黑手擦玻璃罐子的時候,都會眼巴巴地望著那對雪白的乳房發出嘖嘖的讚歎聲。是的,我不得不承認,造物主一向是吝嗇的,在芸芸眾生當中,他隻會選擇一個女人做成極品尤物,而我的母親恰好當選,這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因為她的美麗,才會被紀叔叔迷戀上,然後又始亂終棄,父母的自殺至今是個謎,不過我總覺得他們雙雙自殺絕對是跟那對乳房有直接的關係,母親在自殺的當天究竟抱著那個玻璃罐子去了哪裏,又見了什麼人,都是個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母親在自殺當天所見的那個人一定知道我父母自殺的原因,可是人海茫茫,到哪裏去找那個人呢,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會一直盯著玻璃罐子裏的那對乳房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就好像那對乳房會開口告訴我父母自殺的原因一般,很多次,都是金花在旁邊叫“開飯啦!”才打斷我的思緒。

第二節高僧的告誡

自從第三次車禍以來,我就愈發覺得五台山的那個高僧說的很準,他說我四十歲是道坎,果然我四十歲的時候不但失去了妻子女兒,還失去了雙腿,成了個殘廢。其實那個醫生說的對,我在第二次車禍當中,純屬撿了一條命,如果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是我的話,那麼死去的就不是我的妻子和女兒,而是我和妻子。我決定專程上五台山再拜訪下那個高僧。臨行前,我特意叫了軍子,想讓他跟我一起去,可是他說他得照顧小梅子,我隻好讓金花陪我一起去了。在我動身的那天,軍子匆匆忙忙地趕來了,見麵就交給我一張照片,說他人去不了了,得請高僧好好給相相。看完那照片,我樂了,那是黑白老照片,都泛黃了,還是用的最早的布拉格相紙呢。照片上是三個棒小夥子,不用說了,一看就是我、軍子和大明當年的颯爽英姿。我說軍子,你丫挺的又搞什麼鬼呢?讓你丫跟著一塊兒去,你不去,偏偏拿這張老黃曆給人家高僧看啊,你丫不知道那個死鬼大明早不在了,還算他幹嗎!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吧,我是想讓高僧給咱仨都算一卦,看看咱們仨的命怎麼那麼不好,這人間的慘事怎麼就偏偏被咱們仨一網打盡了呢?”

看著軍子那張未老先衰的臉,我木然點點頭。

“那我走了,今兒我倒休,那姑奶奶還在家鬧騰呢,我得趕緊回去了,你路上多注意安全啊!”軍子說著,腳底下一陣風似的就關上門走了。

哎!這個軍子啊,你說說你攤上小梅子這麼個老婆是幸福還是不幸福啊,我歎了口氣搖搖頭,就吩咐金花準備上路了。

到了五台山,我連水都沒喝一口就直奔當年的寺廟而去。山上的景色依舊秀麗可人,山泉依舊清爽甘甜,山路上都是背著旅行包的遊人,這一切我都無暇顧及,隻為了能早點見到那個料事如神的高僧。雖然時值盛夏,可是一到了山上,還是越走越涼,由於我行動不便,所以我幹脆坐纜車上了山,說實在的,帶著金花,如同帶著一個高大威猛的女保鏢,我發現,她推著我在山路上轉悠,回頭率高達百分之一百,在金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我們終於找到了那間寺廟。遠遠望去,隻見綠樹環繞,香煙嫋嫋,金燦燦的琉璃瓦在正午強烈陽光的照射下刺得人睜不開眼,寺廟前,一個灰色僧衣的小和尚正在掃地,看見我和金花,立刻停下手中的掃把,擦了擦額頭的汗,“請問二位施主有何貴幹?”我們還沒開口問,這小和尚倒先發問了。

“請問圓智法師在嗎?”

“哦,您是要見圓智法師,法師現在年事已高,不便見客,請施主見諒。”小和尚聞言臉色微變,不過還是很有禮貌地解釋。

“是這樣的,小師父,我們大老遠從北京趕來的,專程為了請教大師的,還請代為轉達。”

“這……那請二位施主稍候,我先進去向法師通告一下。”小和尚猶豫了一下,轉身進了寺廟。

我伸頭往寺廟深處望去,裏麵有幾個和尚走來走去的,似乎正在清掃庭院,不過沒有一個人說話,偌大的寺院隻能聽見有人在有節奏地敲著木魚的聲音,那“當當當……”的聲音聽上去既單調又空洞,隨著微風地吹動,間或還有一縷檀香的濃鬱氣味飄到我的鼻孔間,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不一會兒,小和尚就回來了。

“二位施主,請隨我來吧。”

我們緊跟著小和尚就進了寺廟,廟內果然是個幾個正在忙活的小和尚,隻見他們擦玻璃的擦玻璃,掃地的掃地,灑水的灑水,澆花的澆花,各歸置各的,誰也不吭聲,就跟一幫啞巴在幹活一樣,就連我們進去,也沒人看我們一眼,看他們這樣,我當然也不好意思放肆地四下亂看了,何況我還是在請求之下才被恩準進這院子的。就這麼著,跟著這個小和尚在院子裏左轉一個彎,右轉一個彎,他終於在一間耳房門口停下了,“法師就在裏麵了,你們自己敲門進去吧。等下,你們自己出去好了,我要出去掃院子,失陪了。”小和尚說罷,鞠了個躬,就輕輕地離開了。

我定了定神,示意了金花把我的輪椅往前挪挪,然後恭恭敬敬地在那扇木門上敲了兩下。

“進來!”門內有人輕聲應門,聲音不大,卻是中氣十足。

我推門望去,就見門內的中堂一個眉毛胡須都雪白的法師身披紅色袈裟坐在蒲團之上,雙目緊閉,眉頭緊皺。的確是他,圓智法師,他就跟我幾年前看見他時一模一樣。

“大師,弟子前來拜見您了。求您指點迷津。”我激動地幾乎要拜倒在他的腳下,可惜雙腿殘疾的我無法下跪,隻好坐在輪椅上作揖了。

誰料大師竟然連頭也不曾抬起來看我一眼,且兀自地敲著木魚,他那兩條雪白的壽星眉順著臉頰垂下來,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嘴唇不住地翕動著,宛若一尊雕像。

“這大師怎麼不理人呀?”金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對於大師的反應自然是有些許的不滿,金花的不滿也可以理解,我們大老遠從北京趕來,到了五台山當地,連水都沒喝一口,就坐著纜車上來找大師了,不想卻碰個冷臉。

“噓——”我趕緊示意金花噤聲,大師脾氣雖然古怪,既然他肯見我,一定還是有話要說,我隻需耐心等待即可。可是大師所敲的木魚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再加上我們一直忙著趕路,不一會兒,我就覺得頭重眼花,昏昏欲睡,再回頭看看金花,她似乎也困極了,幹脆一屁股坐在大師對麵的蒲團上,扶著我的輪椅,打起盹來,我也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昏昏入睡了。我夢見一個很漂亮的大花園,裏麵開滿了各種不知名的小野花,我和妻子女兒一起玩耍,小菊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她的手裏就抱著她最想要的那個布娃娃,可是忽然那個布娃娃掙脫了小菊的懷抱,自己下地跑了起來,它身上穿的粉色小格子裙被風吹得飄了起來,還有它那頭金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回來!娃娃!回來!”小菊想也沒想,就跑去追那個布娃娃,可是誰能想到那個娃娃跑得更快,小菊一直追出好遠,也沒能抓住它,有好幾次,小菊就快要夠著它那粉色小格子裙的一角了,可是它輕盈的身體一閃,一下子就從小菊的手裏滑脫出來,小菊就這麼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著,它還時不時回頭看看小菊,好像在說,“來啊!來啊!來抓我啊!”小菊急得回頭大叫,“爸爸!爸爸!快幫我抓住那個娃娃!”我聞聲追過來,正好看見布娃娃詭異的笑臉,它那用白布做的小臉蛋顯得格外蒼白,用紅色塗料染紅的嘴則紅得能滴下血來,兩隻藍色塗料染的藍眼睛似乎閃出一絲殘忍的光,“不要追了!”我看完布娃娃的眼睛之後,心裏陡然一驚,一絲不祥的預感讓我覺得渾身發冷。此刻布娃娃忽然“咯咯”嬌笑一聲,那笑聲像是從地獄傳來般的可怕,我感到渾身的毛孔都收緊了,隻見它瘮人地笑完之後,就接著向前跑去了,“不!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回來!”小菊見布娃娃一跑,就立刻又挪動小腳,追了上去,她難道沒看見那布娃娃臉上可怕的笑容和它那雙詭異的眼睛嗎?“不!小菊!乖寶貝!快回來!”我立刻著急了,跟在小菊後麵,想要製止小菊,不讓她再追那個可怕的布娃娃,沒想到,我這個四十歲的大男人,要追上小菊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跌跌撞撞地跟著小菊,可是我怎麼也追不上她,她穿著白色小短裙的身影像隻輕快的蝴蝶在我眼前飄來飄去,可我就是抓不住她。“小菊!回來!爸爸給你買新的!那個娃娃不好!爸爸給你更漂亮的,比那個娃娃還漂亮的,別跑了!快停下!”可是小菊根本不理會我說的話,她倔強地頭也不回地說,“不!爸爸!我就要這個娃娃,其他的我都不要,隻有這個娃娃才是我的娃娃!爸爸,你不會明白的!”小菊稚嫩的聲音順著風聲飄到我的耳朵裏,我聽完後打了寒戰,可是腳下卻不敢怠慢,她們越跑越快,我幾乎落了女兒快十米遠了,說實話,我快跑不動了,“小菊!別追了!算爸爸求你!別追了!”我手捂著胸口,喘著粗氣,我擦了把冷汗,再次抬頭,卻發現在我前方不遠處,小菊已經停下來了,清風撩動著她白色的小短裙,隻見她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我立刻緊趕幾步,一把把小菊摟在懷裏,生怕她會像隻受驚的小鳥,一下子飛離我的懷抱,“不要跑了!小菊,我的寶貝!”我緊緊摟著小菊,用鼻子蹭著她柔軟光滑的頭發,小菊卻毫無反應,木愣愣地直視著前方,“爸爸,你看!”她舉起了一隻小手,指著前方,我納悶地看看小菊,然後順著她稚嫩的小手向前望去,我看見那個邪惡的布娃娃,正站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它就這麼回頭望著我們,用那雙藍色塗料染成的藍眼睛直視著我們,我明顯地感覺到它用它那紅色塗料染成的嘴巴在笑,那是邪惡的笑,我哆嗦了一下,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可以一下下地數出來,它在召喚!我明白了!它在召喚!微風吹動著它漂亮的粉色小格子裙,它的金發被吹得幾乎翹了起來,它就這麼直視著我們,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這時,它揚起一隻手臂,天知道那是隻海綿還是黑心棉做的手臂,輕輕地一揮,隻是輕輕地一揮,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發現我懷裏的小菊忽然變得力大無比,她一把把我推到在地,徑自向著那個布娃娃跑去了,我被小菊一把推倒在草地上,草叢中的小刺紮得我的手掌生疼,抬頭看時,卻發現小菊已經爬上了那塊大石頭,在她的麵前就站著那個布娃娃,那個布娃娃臉上邪惡的笑意更濃了,“不!小菊!快下來!危險啊!”我顧不得手上的疼,急忙爬起來,往大石頭跑去,“乖孩子!下來!快下來!”我聲音幾乎夾雜著哭聲。就在這個時候,布娃娃忽然轉過身去,我從它背後也看得出它是在看著大石塊前方的下麵,現在我離大石塊隻有五步遠了,我看清楚了!那個大石塊的下麵是個深淵!我看不見底!“小菊!快下來!到爸爸這裏來!小菊!乖啊!爸爸求求你!”我感到眼淚順著臉頰流了我滿臉,可是我根本沒有去擦,我沒有時間了!我看見那個邪惡的布娃娃回頭詭異地衝著小菊笑了一下,然後用它那隻該死的海綿做的手臂衝著懸崖的下方指了指,小菊點點頭,然後就跳了下去!我的小菊,我的小寶貝就像隻白色的小蝴蝶從懸崖上飛了下去。“不!小菊!”小菊跳下懸崖的那一刻,我的心碎了,我絕望地撲向那塊大石頭,毫無理性地哭喊著,這時候,那個該死的布娃娃則詭異地笑了一下,也縱身跳下了懸崖,那瘮人的咯咯笑聲依舊回蕩在深淵裏,就仿佛是那個吃人的深淵本身發出的笑聲。

“小菊!小菊!”我醒來時已是滿頭大汗,卻發現自己正坐在大師的對麵,連忙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大師則照例是雙目緊閉,敲著木魚,他這樣敲了多久了,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們來的時候應該是正午時分,而現在已經是日落西山了,看樣子,我這一覺睡了很久,至少有五個鍾頭了,難道其間大師一直在閉目敲木魚嗎?這個我當然更不敢多嘴去問了,隻好依舊在輪椅上坐好,再回頭看看金花,她樣子也好像是剛剛醒來,正在伸懶腰呢。

“施主剛才睡得可好?”此刻一直閉目敲著木魚的大師忽然睜開眼睛,停下了手中的木魚,隻見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見我心中所想,又仿佛他剛才一直就在我的夢中,隻不過他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出現在我夢中。

“讓大師見笑了,我剛才夢見的是我已經死去的女兒,多半是我太想念她了,剛才又太過於勞累,所以才會夢見她。”我急忙在輪椅上作揖,心裏卻琢磨著大師這次又會給我什麼教誨。

“這名女子……”

“哦,她是我的保姆,自從大師上次指點後,果然在我四十歲的時候又遇車禍,現在腿腳不便,隻能讓她陪我上山請教大師。”我當然明白大師說的是金花了,聽完我的解釋,大師又仔細地看了眼金花,然後緩緩地說,“可否請她先退下,我有話告訴你。”

我回頭看看金花,她當然是一臉的不滿意,我再看看大師,大師隻是低垂著頭,手裏正把玩著一串佛珠,似乎剛才的話就不曾說過。我明白,如果金花在場,大師就不會指點我了,如果大師不肯開口,那我萬裏迢迢趕到五台山又有什麼意義呢?於是我回頭示意金花,“你先在外麵等我吧,等下我喊你再進來。”金花不服氣地瞪了大師一眼,嘟嘟囔囔地出了門。

大師看見金花出了大門,方才放下佛珠,仔細打量著我。

“大師,她已經出去了,有什麼話你就直接說吧。”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大師。

“聽著,你身上罪孽太多,恐怕還有劫數。”

大師話雖然不多,可是每個字都如同打雷般震著我的耳朵,什麼?還有劫數?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了?都毀成這樣了?還有劫數!聽了大師的話,我覺得我的心都涼透了,我的父母都沒了,我的妻子女兒也沒了,我現在成了殘廢,還要怎麼樣?我再慘還能慘成什麼樣?我難以想象,我渾身顫抖,幾乎要從輪椅上跌落下來。

“大師,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我雙手抓牢輪椅的扶手,無助地哭喊道,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在了我輪椅的輪軸上。看著自己一滴滴掉下來的眼淚,我絕望了,以前的種種不可忍受的打擊一幕幕地在我眼前上演:小時候,妹妹的屍體躺在河岸上的情形,她穿著白色的小短裙,濕漉漉的頭發緊緊貼著她蒼白的小臉蛋,濕透了白裙子成了半透明的小薄紗緊緊裹著妹妹小小的身體,她的稚嫩的胳膊垂在身體的兩側,嘴唇毫無血色,爸爸媽媽哭天搶地地抱著妹妹屍體,悲痛欲絕的樣子;爸爸媽媽服毒自殺,他們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媽媽緊緊地摟著爸爸,那是一幅世界上最甜美的死亡畫麵,軍子說最後誰都無法把媽媽的手從爸爸身上拿開,就隻好把他們一起火化了;最後是妻子和女兒死在駕駛座上的情形,她們的屍體安安靜靜地伏在車前破碎的擋風玻璃上,一個被撞碎了半邊腦袋,一個被撞斷了脖子,那些被撞碎了的汽車擋風玻璃的碎片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那些碎片就四散在她們身邊。這些悲劇的畫麵在我麵前不斷地重複跳動著,“不!不!”我膽怯了,如果沒有我同樣經曆的人,誰敢在我麵前說悲慘二字呢,我用雙手捂住臉龐痛苦地啜泣著,難道這些還不夠嗎?還不夠嗎?還要怎樣折磨我!我感到痛苦無比,幾近瘋狂。

“這名女子一臉殺氣,不可久留。”

誰知道大師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冒出這麼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他說什麼金花有殺氣,金花隻是個鄉下女人罷了,怎麼可能有殺氣?大師會不會看錯了?我很想問問究竟,他隻是這麼看了金花一眼就斷定她有殺氣?不可久留?我苦笑了一下,大師果然是不解塵世中事故,他得替我想想,現在要找個好保姆有多難,難得我遇上金花這麼稱職體貼的保姆,倒被大師不看好,當下我反駁也不是,隻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回去吧,記住我的話。”大師說罷,兀自地又開始敲木魚,同時雙目緊閉,眉頭緊皺,跟我來時所見一樣。

“那大師我以後該怎麼辦?”我不甘心地問。

“對了大師,您幫我看看這張照片上的三個人,我們仨關係最好,不知怎麼的,都這麼倒黴,您幫我看看?”我猛然想起軍子交給我的那張三人合影,於是趕緊從包裏把那張照片翻出來遞了過去。

大師接過照片,仔細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後長歎了一口氣,把照片還給了我,“回去吧,記住我的話。”

“大師,求您了,您幫我解解這三個人的命運吧。”我哀求道。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罪過!罪過!”大師說完,就再也不說話了,繼續閉著眼睛敲木魚。

我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隻好招呼了等在門口的金花,跟她一起下山回家了。

第三節小梅子之死

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高僧的話,越想越害怕,怕的是以後還有劫數,可下一個劫數又是什麼?對於我這個隻有一隻眼睛和沒有雙腿的高度殘疾人來說,劫數已經不是什麼陌生的詞兒了,下一步會是什麼?我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這對我重要嗎?我忽然覺得我不必再害怕,大不了一死,與其那麼悲慘地活下去,不如死了倒幹淨,反正白菊和小菊都沒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人了,唯獨軍子,是的,唯獨軍子,我的好哥們,如果我真的死了,那麼他就連一個朋友都沒了,他也隻能守著瘋瘋癲癲的小梅子過一輩子了。他曾經說過,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是跟我還能說說知心話。

回到家,我倒頭便睡,卻夢見自己又變年輕了,回到了自己二十多歲的光景,我夢見自己就在軍子家的院子裏,一抹刺眼的陽光把他家整個小院照得亮堂堂的,小梅子還是那麼清純可人,她就站在軍子家堂屋門口的台階上,害羞地低著頭,用穿著白色球鞋的小腳輕輕摩擦著石板縫裏冒出來的小草,我大著膽子走近她,拉著她的小手,她並沒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緊張地抬起頭來望著我,害羞地看著我說,“其實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幸福極了,一把把小梅子擁在懷裏,激動地流下了眼淚,小梅子的身體好輕好軟,我就這麼緊緊地擁抱著她。等到早起醒來的時候,我才發覺抱了一整晚的小梅子居然是我自己的枕頭,不覺得哈哈大笑起來,又想起夢中小梅子的話,“其實我喜歡的人是你!”心裏不覺得酥酥麻麻,有點飄飄然了,可是這點酥酥麻麻轉眼之間又變成了酸酸澀澀,一想到小梅子這個我心目中昔日女神,我就有點心馳神往,可是她現在瘋瘋癲癲的樣子又讓我覺得實在難以接受,她在夢中對我說的話會是真的嗎?她真正喜歡的人會是我嗎?我用手抹著自己嘴角的哈喇子,傻嗬嗬地想。

“起床啦!今天您可是賴床了。”金花笑嗬嗬地推門進來了,她手裏還端著洗臉盆,胳膊肘上搭著一條幹淨的毛巾。

“知道我晚了,你怎麼不喊我一聲。”興許是昨夜夢著小梅子的緣故,我心情大好,扶著床沿,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那怎麼行,您昨天剛回北京,怎麼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啊。”金花說著,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屋外明媚的陽光頓時把我的臥室照個透亮,夾雜濃鬱青草味道的清新空氣也立刻鑽進了我的鼻孔,樓下傳來割草機的轟鳴聲,還有幼稚園小朋友嬉鬧的聲音,這一切都清晰地提醒著我——新的一天開始了。

“說的也是,今天天氣怎麼這麼好。”我懶洋洋地望著窗外,金花則麻利地幫我換好衣服,又用溫水把我的臉洗幹淨,然後抹上麵霜。

“金花啊,現在天熱,以後用涼水給我洗臉就成,不用老是溫水了,還有啊,我一個大老爺們,不用抹麵霜了。”我望著端著洗臉盆走向浴室的金花,提醒著,其實我是不想太麻煩她,對照顧我的程序,越少越好,她也就少點麻煩事。

浴室裏傳來金花開水龍頭的聲音,估計她是在把我的洗臉水倒掉,在涮洗臉盆,“那哪行啊,現在天氣還是有點涼呢,再說了,你們男人臉上愛出油,隻有熱水才可以洗幹淨,我給你抹的是男士麵霜,適合你用的,男人也要保養啊。”

“哎,總是麻煩你。”我是真覺得不好意思了,因為從前我洗臉都是清水一呼嚕,哪那麼講究啊,白菊也沒那麼關心過我,金花來了之後,我的家和我這個人徹徹底底地幹淨利索了不少。

“那麼客氣幹嗎,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嘛。好了,準備開飯了。”利索的金花說罷,走進臥室,把我抱上輪椅,然後推到客廳裏,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點,一碗小米粥,一小碟八寶菜,還有一小碗黃澄澄的炸饅頭片,還有一隻剝了皮兒的雞蛋,“真豐盛啊,都是我愛吃的。”其實我原來一直愛吃油條,就是街上賣的那種,金花來了以後,堅持說街上的油條都是地溝油炸的,知道我愛吃油炸的東西,就每天早上炸饅頭片給我吃,現在我發現最好吃的是炸饅頭片,可惜白菊從來沒給我炸過。想到白菊,我歎了口氣,她什麼都好,就是做飯不太好吃,我夾了塊饅頭片放進嘴裏,果然又酥又脆,香啊,然後再就一口小米粥,這早點就得這麼吃才香呢,我哼著小曲,喝著小米粥,心裏別提多舒服了,什麼狗屁劫數,隨便吧,我今兒活著,今兒高興比什麼都強。金花看我吃美了,笑眯眯地到廚房收拾去了。

這時候,我家那部老舊的紅色電話機響了起來,我正打算把輪椅轉到茶幾那邊接電話,利索的金花早搶先了幾步,從廚房緊走幾步,接起了電話,“哦,您找周先生,他在吃飯呢,讓他接電話?哦,好,您稍等。”金花把電話挪過來放在飯桌上,然後把電話遞給了我。

“誰啊?一大早的。”我吃興正高,有點驚訝地看著金花。

“軍子。”金花的語氣可不容樂觀。

“軍子?出什麼事了?”我從金花臉上讀出的訊息預感到,一定不是什麼好消息。我很緊張地接過聽筒,放在耳邊,就聽見電話那邊,一個男人正在哭泣,他的哭聲壓抑低沉沙啞,似乎是淤積了很多痛苦終於爆發了的那種難過,可是由於男人的自尊,他又不能隨心所欲地放聲大哭,所以便壓低了自己嗓門,可是卻壓抑不住自己的悲痛,那聲音在我聽來有點陌生,可我還是能聽出來是軍子在哭,他一定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怎麼了?軍子?你哭什麼?怎麼了你?”我一抓過電話,就沒頭沒腦地嚷了起來,我最討厭的就是軍子這種有話不說瞎嗚嗚的主兒,“你他媽的說話!別哭了!再哭我掛電話了!”隔著電話,聽著軍子哭聲,我實在忍不住了,大早起來的,打過電話來,幹哭不說話,擱誰誰受得了啊,我真的快急了。

軍子看我實在是急了,興許他也哼唧夠了,才嗚嗚囔囔地說,“小——梅——子——死——了——”剛說完,又接著哭了起來。

“什麼?你說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桌子上的粥碗都被我打翻了,小米粥順著桌麵流到了地板上,“滴答滴答”一滴滴地順著桌子角往下滴著。

“她死了!”軍子鼓起勇氣大聲說了一遍,“小梅子死了!”最後一句幾乎是嚎出來的,震得我耳朵發麻。

“死了?”我木呆呆地坐在輪椅上,手指神經質地繞著電話線,“怎麼會?”我實在難以相信,原來昨晚我夢見小梅子不是偶然的,她一定是想在夢裏跟我道個別,我知道,那麼多年了,她一定知道我喜歡她,隻是她是軍子的女人,我最好哥們的女人,我這輩子都不能碰她一下,連想一下都屬於精神出軌,是絕對不可以的。我心裏抓著電話,失聲痛哭起來,小梅子呀小梅子,你喜歡我怎麼不早說呢,你要是跟了我,結局或許會不一樣呢,我一定好好照顧你,我趴在桌子上,小米粥糊了我一身一臉,我也全然不在乎,小梅子去世的噩耗徹底擊垮了我,我感覺自己完全崩潰了,我曾經覺得從小梅子發瘋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死去了,活著的隻是她的軀殼,她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沒想到到了真正失去的那一天,我還是那麼難過,我的腦子裏留下的全部都是我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回憶,在我心目中,她永遠是那個在夏日午後與我邂逅在軍子家院子裏的那個清純的女神,我從未觸碰過她身上的一寸肌膚,不過我猜想她一定有著柔軟的雙手和溫潤的唇。如今這個女神徹底地消失了,可是她卻殘忍地把美好的記憶留給了我,那虛無縹緲的記憶,毫無意義的記憶,供我這個重度殘疾人在無聊的夏日午後孤獨地想念著她。此刻,我不知道怎樣安慰軍子,盡管每次我出事的時候,他都在我身邊,輪到我安慰他的時候,沒想到自己居然比他還要脆弱,我拿著電話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感覺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你怎麼樣?”我說了一句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話,後來想想可能我是想問他現在是不是太傷心了,想要安慰他罷了。可是不知怎的,無數安慰的話居然就咽在喉嚨裏麵了,隻剩下一句蒼白的“你怎麼樣?”緊接著淚水就湧了出來,我很想放聲大哭,可是卻覺得喉嚨裏像卡著一個飯團子,噎得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咳了幾下,又使勁地抽了幾下鼻子,終於還是哭出來了。

“你!別著急啊!”電話那邊,軍子聽見我哭了,也沒了主意,倒是安慰起我來了,“咱倆就是難兄難弟,沒一個過得好的,我算看透了,老天爺就是誠心擠兌咱倆呢。小梅子她活得太遭罪了,她走了也好,走了就消停了,我算明白了,人活著就是來受罪的,我受夠了,我早就受夠了。”軍子說完放聲大哭起來。

軍子的哭倒使我想起了自己還攥著電話呢,電話那端軍子聲嘶力竭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刺激著我脆弱的鼓膜,我們這倆老爺們就這麼隔著電話哭著,不知道哭了多久,軍子那邊的電話忽然斷了,“軍子!軍子!”我大喊著,一邊把耳朵使勁貼近了話筒,可是電話那端除了忙音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音了。“軍子!軍子!”我慌亂起來,扔掉了手中的電話,軍子他不會想不開做傻事吧?啊!我怎麼這麼樣想,我愈加不安起來,我這一想法連自己都覺得緊張起來了,軍子一直跟瘋瘋癲癲的小梅子相依為命,雖然小梅子一直給他添麻煩,可是他始終是深愛著她的,他心甘情願地照顧著小梅子,雖然我看不見他們是如何在一起生活的,可是我想象得到軍子和小梅子在一起有多辛苦,照顧一個瘋女人有多麻煩,尤其是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人,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從一個清純可愛的姑娘變成一個邋遢得無法見人的女瘋子,那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啊。我可以躲在自己家裏不用去麵對瘋了的小梅子,可是軍子不能,軍子必須麵對她,因為軍子是她的丈夫,她生命中注定的男人,也是注定了他要為她那麼付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忽然羨慕起軍子來了,因為他可以無怨無悔地疼愛和照顧小梅子,而我,隻能以一個好友的身份去窺伺著那一份屬於他們的愛情,那一刻,我也終於明白,愛其實就是一種付出和犧牲,很多人把愛情想象得很浪漫,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愛情,愛情表麵上是和玫瑰花、香水、巧克力一類甜美的物品聯係在一起的虛無縹緲的東西,可是當你真的愛進去之後,你會明白真正的愛情是把那些虛無縹緲在天上飛的東西落到實處,在你真正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愛到無法自拔,甘願為她付出一切的時候,你才會真正地明白什麼是愛情。這一點,軍子比我強多了,他為小梅子付出了一切,而我呢,我隻是個旁觀者,相較於軍子,我甚至什麼都沒付出過,我除了偶爾想念一下風華正茂的小梅子當年的倩影之外,什麼都沒做過,小梅子昨晚不該來向我道別,我根本不值得她在離開人世間之前來向我道別,我算什麼!我對小梅子的愛情甚至不及軍子付出的一個小手指頭。想到這裏,我哭得更凶了。

“您沒事吧?別太傷心了。”一直沒言語的金花,早就被我舉動給嚇傻了,此刻她站在我的身邊,手裏拿著一條毛巾,想把糊在我臉上的粥和淚水擦幹淨,卻無從下手。

“收拾下,咱們走!”我猛地擦了一把眼淚說道。

“哪兒去?”金花有點不明就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問道。

“去軍子家,去哪?這會兒還能去哪兒!我這是擔心軍子別出了什麼事兒!快!趕緊,給我洗把臉,換身衣服。”這個金花,真有點木,這會子我還能去哪裏?用腳趾頭想想也能知道,我是去軍子家,平日子裏挺機靈的一個人,今兒怎麼這麼木呀,我看著金花歎了口氣。

“那您得再吃點東西吧,這粥您可都給灑了,一點沒喝下去呀。”金花關心地問。

“哪兒還有時間啊,趕緊收拾收拾,咱們走!”我有點不耐煩了,這個金花,今兒怎麼那麼木,都看不出我什麼心情嗎?我最喜歡的女人死了,我最好的哥們死了老婆,我還能吃得下飯嗎?

金花應了一聲,就趕緊準備去了,一會兒工夫幫我重新洗了臉,換了衣服,等我們搭上出租來到軍子家門口,已經快十一點多了,我按了門鈴,半天沒人應,我心慌了,一絲不祥的預感衝上我的腦門子,軍子他不會真的幹了傻事吧?我幹脆用力地砸著門,“軍子!你丫快開門!我知道你丫挺的就在屋裏呢!你趕緊開門!快!”我砸得手都疼了,嗓子也快喊啞了,可是門依舊紋絲不動,我貼在門上聽聽,一點兒動靜沒有,我真的慌了,我忽然覺得已經出事了,我真的後悔在家磨嘰了半天才出門,早知道我應該掛了電話就直接奔這裏,洗什麼臉,換什麼衣服啊,我這個後悔呀,“軍子,你丫挺的裝孫子是吧!我知道你丫挺的誠心不給我開門,你丫趕緊給我開門,要不然我就直奔派出所了,你丫聽見沒聽見!別他媽的裝孫子!”我嘴裏繼續罵著,可是心裏早就發了虛,我邊罵邊祈禱著軍子他沒有喝毒藥。

“這是怎麼了?吵吵什麼呀!小點聲啊!”

“真是不自覺!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

我這一喊一鬧不要緊,軍子家的門沒給敲開,他家隔壁鄰居的三姑六婆倒是都把門開了個縫,衝著我發牢騷呢。

“嘛呀!這層樓你們丫的都給包圓了是嗎?還不許人說話怎的!大爺我就嚷嚷了,怎麼著吧!一幫碎嘴的老娘們,真他媽煩!”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我這麼一罵,從門縫裏探出來的那幾個腦袋總算是縮回去了,哼!真是欺弱怕強,我要是個軟蛋子,客客氣氣的,估計還不定被這幾個娘們罵成什麼樣兒呢。

我這兒正氣哼哼地琢磨怎麼辦呢(實際上我也沒好辦法,軍子要是真的出事了,我隻好打電話把警察叫來,沒別的招兒),這時候,隻聽見吱呀一聲,軍子家的門開了一條縫,門縫處,露出一張憔悴得無法形容的臉。

我看見那張憔悴的臉真的是又驚又喜,驚得是那張憔悴至極的臉跟死人臉沒什麼區別,慘白慘白的,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腫得就隻剩下一條縫,頭發像雞窩般地隨便頂在頭頂上,下巴上的胡碴子看得出有半拉月沒刮了,雖然我跟軍子那麼熟了,可是一下子還是沒能認出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軍子,的確是他,我最好的哥們,“軍子!你丫沒事吧!”我一把抓住軍子的胳膊,從門縫兒裏擠了進去,他並沒有反抗,隻是眼神空洞地往旁邊一讓,金花推著我就進了軍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