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狄弦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一點也不吃驚,父親明白,穀主已經告訴了他之前發生的事情。
“你為什麼要幫他們培育邪獸?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兒有多可怕?”
“你為什麼那麼害怕邪獸?”狄弦反問,“你兩歲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裏,難道你還能見識過邪獸都是些什麼模樣麼?”
我父親低下頭,額頭上青筋暴起,拳頭捏得緊緊的。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來,瞪視著狄弦:“你不是總想知道我的過去嗎?走,我帶你去看看。”
出門時父親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隻是之前狄弦已經點好了燈,所以他沒有注意到。他們所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好在父親對蛇穀裏的一切了如指掌,都不必狄弦在手上用秘術照明,他就已經領著對方七拐八拐找到了那裏。
那是一個半山上的洞窟,洞口很隱蔽,被一塊看起來不可撼動的巨岩死死封住。但是父親不知道低頭搗鼓了一點什麼,咯噔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鬆動了。然後他伸手一推,那塊岩石慢慢向一旁滑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你果然是蛇穀的活地圖。”狄弦不知道是在誇讚還是在挖苦。父親哼了一聲:“別廢話了,亮燈吧,螢火蟲!”
狄弦的手掌放出光亮,兩人進了洞,父親回身把石頭推回去重新關好。兩人沿著狹長的甬道往山洞深處走去,大約走了十分鍾左右,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人工修整過的大廳。狄弦一步步走到大廳中央,四下裏環顧一番,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好看嗎?”我父親充滿惡意地問。
“我覺得吧,天底下的魅都最適合凝聚成誇父的形態,”狄弦的腔調很奇怪,“隻有誇父才那麼喜歡割人家的腦袋來做戰利品。”
頭顱。大廳的四壁上,密密麻麻地釘著成百上千的頭顱。它們都屬於曆代投往蛇穀的魅們帶來的所謂投名狀,也就是異族的死者。他們的屍體已經被秘密埋葬,但頭顱全都保留了下來。它們陳列在這裏,記錄著魅族為了生存而做出的不懈抗爭,也記錄著魅族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絕地的曆程。
經過藥水特殊處理的頭顱們,似乎都還保留著生前的活力,維持著一種栩栩如生的神態,其中有很多甚至還睜著眼睛。這些頭顱最新的不過掛上去幾個月,最早的卻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曆史。即便有防腐藥物的支持,它們也仍然在不斷幹癟,臉型變得歪歪扭扭,讓人無法辨認當年的真容。
“每次站在這裏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們在看著我,”父親陰沉著臉,“我覺得那些眼睛都在放光,在盯著我。”
狄弦注意到了父親的用詞:“每次?你到這裏來過多少次了?”
父親沒有回答,四下裏看了看:“你現在還能不能指出來,你的投名狀是誰?”
狄弦繞著大廳走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他帶來的那位死者的頭:“喏,就是這個。這是個文職的軍官,我殺他基本不費什麼力。我倒是想問你,你來的時候隻有兩歲,投名狀從何而來?”
父親沒有說話,狄弦回過頭,正看見父親站在一個角落裏,仰著頭注視一顆掛在高處的頭顱。那是一顆中年人的頭,但整張臉都扭曲了,顯得齜牙咧嘴。而扭曲的原因也很簡單:它的頭蓋骨撞破了,使整個顱骨都變了形。
狄弦走到我父親身邊,看著他那雙充滿淚水的眼睛,輕聲問:“這個人……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是他養大的,”父親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帶上了哭腔,“是他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他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兒來,不是自己找死嗎?”狄弦問。
我父親閉上了眼睛。不斷湧出的眼淚衝刷開黑暗的記憶,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幼小的身軀被中年人緊緊抱在懷裏,感受著逃亡過程中的劇烈顛簸。他看見中年人的臉上、身上不斷被荊棘劃破,留下遍體血痕。他聽到中年人的心髒劇烈跳動著,急促的呼吸聲中隱隱帶有瀕臨極限的痛苦雜音。但顛簸始終沒有停止,逃亡仿佛沒有終點。
“爹,我們要跑到哪兒去?”兩歲的父親用稚嫩的聲音怯生生地問。
中年人好像沒有聽到父親的問話,長時間的奔跑讓他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狀態,在嘴裏不斷無意識地重複著:“沒有人能殺我的兒子……沒有人能殺我的兒子……”
“我不要死!”父親更加緊張,“我不想死!”
中年人仍舊沒有理睬他,就這麼一路前行。在父親遙遠的記憶裏,那一條漫長的逃亡之路充滿了危機與艱險,就像是隆冬的長夜,讓人看不到曙光到來的跡象。
但最終,他們還是到達了目的地,也就是蛇穀。這是蛇穀曆史上出現過的最奇異的一次新人加入,因為這回不是魅帶著投名狀而來,而是活著的投名狀把魅抱在懷裏送過來。
“爹,你要把我扔在這兒嗎?”我的父親在穀主的懷抱裏掙紮著,哭喊著,“我不要呆在這兒!我要回家!你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