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喊詩

祖母病世後,蕭紅鬧著要跟祖父去睡。這回,那金翎眼、古裝美人、西洋毛子人、行晏古雕人,隨她摸,隨她看,再不會有“手髒”的斥責。那白白的窗紙再去捅破,也不會遭到針的炙刺了。不過時光已轉,五六歲的蕭紅已經興趣轉移,纏著祖父教她念詩。

她喜歡念詩。她喜歡的不是詩的內容,而是覺得念起來好聽。她還發現,詩不但可以念,還可以喊,她更是喜歡了——祖父念到:“少小離家老大回……”蕭紅的嗓門超過了爺爺,她喊著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房蓋被你抬走了。”祖父說。

蕭紅咯咯咯地笑了。她開始壓低嗓門念,念著念著,嗓門越放越大,如開足了音響的收音機,五間房裏都震蕩著她稚嫩嘹亮的音調。“沒你這麼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祖父作出嗔怒狀。

“呀,不讓我叫,我還念它幹什麼?”——蕭紅心裏說,抿著小嘴偷偷地樂。爺倆就這樣,晨起念詩,夜臥念詩,半夜醒了也要念上幾句。尤其這深更半夜,那詩句也會被她扯著嗓子喊出來。對房的母親從睡夢中驚醒,惱怒地吼了起來:“再喊,就要過來打了!”蕭紅卻高興了。反正除了爺爺,還有別人聽到了她的喊詩,盡管為此挨了對方的罵,那又有什麼呢?

“不學這個!”她搖頭,誇張地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每當祖父教她一首新詩,剛念第一句,甚至剛起頭,她覺著不好聽,就這樣說。

她非常喜歡的一首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一念到“處處”兩個字,她就興奮起來:“真好聽,‘處處’,‘處處’,多好聽啊,‘處處’。’”哈哈哈,她高興了,小腳前後亂踢著,像鳥兒在枝上跳躍。

還有一首,她更喜歡了:“重重疊疊上樓台,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什麼幾度呼童掃不開?蕭紅根本不關心那是什麼意思,隻是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覺得有趣,原來她念成了“西瀝忽通掃不開”。“爺爺,這首最好,‘西瀝忽通掃不開’。”祖父搖搖頭:“淘氣包子!”

一來客人,祖父總叫蕭紅來念詩。蕭紅的保留節目必是這首“西瀝忽通掃不開”,而客人必定是拍拍她的頭一頓稱讚。一見此景,蕭紅高興極了:“傻不傻,還誇呢,我把大人都騙了。”她心裏咯咯地笑開了,小臉揚著,開成了一朵雛菊。

念了幾十首之後,祖父開始講解內容。原來是憑著感覺判斷詩的好壞,這回蕭紅可以從內容上決定喜歡與否。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祖父念著。

“黃梨好吃,兩個更好,我一個,爺爺一個。”

“傻丫頭,黃鸝是鳥,兩隻小鳥在叫。”

“不要,不要,不是梨,我不念。”

祖父隻好另換一首崔護的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蕭紅喜歡,她想:“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這麼想,就每每要祖父念這首詩,每次念完,她一定要追問祖父:

“今年咱們的櫻桃樹花開不開花?”

有一首詩給蕭紅烙下深刻的印象。祖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小的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為什麼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裏去?”敏感的蕭紅一下子抓住了詩中並不被人注意的起因提出疑問。

這位思維敏銳的小女孩,當時肯定不會想到,她的一生,將是漂泊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