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悲回風(12)(1 / 3)

顯然,在錢氏的眼裏,他是把陳寅恪當作一個喜好“刻舟求劍”的“書呆子”來看的,因此對陳寅恪如此考證詩文頗為不屑,屢做譏評。盡管錢對陳的學術思想與造詣沒有像某某所說的那樣“輕踩毛發,內入骨髓”,但在其《管錐編》、《宋詩選注序》,以及與外國學者交流的信函中,每有直接或間接地指責陳氏治學之語則是事實。錢鍾書在訪美時的演講中曾提到解放前“一位大學者”曾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和縝密的細心,研究唐代楊玉環是不是“處女入宮”這個問題,而“這是一個比‘濟慈喝什麼稀飯’、‘普希金抽不抽煙’等西方研究話柄更無謂的問題”“仿佛要從愛克司光透視裏來鑒定圖畫家和雕刻家所選擇的人體美”雲雲。盡管錢鍾書沒有直接點出其名,但明眼人一看即知這個“大學者”乃指大名鼎鼎的陳寅恪。陳氏在世時,中山大學的造反派曾指責、批判陳寅恪偷偷研究楊貴妃入宮前是否處女問題,並在整個學術界傳開。想不到事隔幾十年,錢仍對陳的“楊貴妃處女問題”研究表示了鄙薄與不屑。這種態度,又怎會產生主動選聽陳寅恪課業的興趣?因而楊絳的話在外人看來就顯得有些矯情。

錢鍾書於1935年25歲時,以第一名成績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赴英國牛津大學埃克塞特學院英文係就讀。其間與清華同學楊絳結婚,同船赴英。1937年於牛津大學畢業,獲得副博士(B.Litt)學位。同年,入法國巴黎大學進修。1938年,錢氏將要回國時,時任昆明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竭力促成其回清華任教。馮在給梅貽琦的一封信中說:“錢鍾書來一航空信。言可到清華,但其於9月半方能離法,又須先到上海,故要求準其於年底來校。經與公超、福田商酌,擬請其於11月底或下學年第二學期來。弟前囑其開在國外學曆,此航空信說已有一信來,但尚未接到。弟意或可即將聘書寄去。因現別處約錢者有外交部、中山文化館之《天下月刊》及上海西童公學,我方須將待遇條件先確定好。弟意名義可與教授,月薪三百,不知近聘王竹溪、華羅庚條件如何?錢之待遇不減於此二人方好……”(黃延複《錢鍾書在清華》,載《清華校友通訊》第18期)另,蔡仲德編《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也記載了此事,謂馮“致函梅貽琦,說明已商妥請錢鍾書任清華大學外國語文係教授”雲雲。

後世有人在論及這段史實時,曾信口開河地說“當時請錢鍾書來西南聯大教書的除了馮友蘭之外,還有錢鍾書過去的老師吳宓”(《錢鍾書與西南聯大》,載《逝去的年代》,謝泳著,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出版)。而另一位研究者李森在《吳宓在聯大受氣》一文中也說:“錢鍾書大概1938年10月間回國,吳宓力薦,西南聯大聘他為教授。當時錢鍾書才28歲,而在之前四年,雨僧就說過,蓋當今中國,文史研究方麵的奇才,他首推陳寅恪和錢鍾書。”

事實是,錢鍾書來聯大,完全是馮友蘭與聯大外文係兩位大腕“公超、陳福田商酌”並作出的決定,根本沒吳宓什麼事,這從馮給梅貽琦的信中便見得分明。至於李森所謂吳曾稱讚過錢氏,那是幾年前或幾年後的事了。過去的皇曆已經翻不得,在錢鍾書歸國並欲來聯大之時,吳對錢不但沒有稱讚和幫忙,反而對其大為不滿。據《吳宓日記》1937年6月28日載:“馮友蘭言,擬將聘錢鍾書為外國語文係主任雲雲。宓竊思王文顯退、陳福田升,對宓個人尚無大害,惟錢之來,則不啻為胡適派即新月派在清華占取外國語文係,結果宓必遭排斥!此則可痛可憂之甚者。”此段記述再明白不過了,馮友蘭聘錢氏,早在這時已開始醞釀,且與吳宓毫無關係。而此時的錢鍾書在吳宓心目中,不過是類似胡適新月派的一個異己分子而已,他的到來還可能對自己極其不利,故而有一種“可痛可憂”的緊迫感。

是什麼原因促使一向對錢鍾書這位學生頗為看重的吳宓,在思想感情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呢?除了吳與葉、陳兩位外文係同事的關係不算融洽外,恐怕還是與錢鍾書在這年春季給溫源寧所編輯之英文刊物《天下》寫的兩篇涉及“徐娘半老”毛彥文,並“譏詆宓愛彥之往事”的稿子,以及“使宓尤深痛憤”有關。楊絳在論及此事時,說錢到西南聯大向老師賠罪時,“吳先生早已忘了”。如此大傷感情的事,曾經滴血的傷痕依然健在,豈有輕易“忘了”的道理?據楊絳說,錢氏到昆明時,為以前文章事,曾“向吳宓先生賠罪了”。或許是吳宓這一段日記有缺失之故,“賠罪”一事未見記載(南按:錢鍾書到達昆明的準確日期未見記載。吳氏1938年的日記隻記到12月7日,而11月中旬以後就簡而又簡,每有一二行者。1939年又缺前兩個月)。但隨著西南聯大文學院派係傾軋與人際關係的新一輪整合,吳錢二人的感情有些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