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甚為得意,可當吳宓讀到這篇“大作”時卻勃然大怒,這位“老實得可憐”的吳教授悲憤交加,對錢鍾書甚至溫源寧皆大為痛斥。1937年3月30日晚,吳宓將他的怒氣與怨恨傾注於筆端,在日記中寫道:下午,接錢鍾書君自牛津來三函,又其所撰文一篇,題曰Mr.Wu Mi&His Poetry(南按:《吳宓先生及其詩》)係為溫源寧所編輯之英文《天下》月刊而作。乃先寄宓一閱,以免宓責怒,故來函要挾宓以速將全文寄溫刊登,勿改一字。如不願該文公布,則當寄還錢君,留藏百年後質諸世人雲雲。至該文內容,對宓備致譏詆,極尖酸刻薄之致,而又引經據典,自詡淵博。其前半略同溫源寧昔年“China Critic”一文(南按:《中國評論》,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英文雜誌),謂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師人文道德學說之毒,致束縛拘牽,左右不知所可雲雲。按,此言宓最恨;蓋宓服膺白璧德師甚至,以為白師乃今世之蘇格拉底、孔子、耶穌、釋迦……所患者,宓近今力守沉默,而溫、錢諸人一再傳播其讕言,宓未與之辯解,則世人或將認為宓讚同其所議論,如簡又文所雲“知我者源寧也”之誣指之態度,此宓所最痛心者也。至該文後半,則譏詆宓愛彥之往事,指彥為super-annuated Coquette(南按:指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或年華已逝的賣弄風情的女人),而宓為中年無行之文士,以著其可鄙可笑之情形。不知宓之愛彥,純由發於至誠而合乎道德之真情,以雲浪漫,猶嫌隔靴搔癢。嗚呼,宓為愛彥,費盡心力,受盡痛苦,結果名實兩傷,不但毫無享受,而至今猶為人譏詆若此。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彼舊派以納妾嫖妓為戀愛,新派以鬥智占對方便宜為戀愛者,焉能知宓之用心,又焉能信宓之行事哉?……
“錢鍾書君,功成名就,得意歡樂,而如此對宓,猶複謬托恭敬,自稱讚揚宓之優點,使宓尤深痛憤。乃即以原件悉寄溫君刊登,又複錢君短函(來函雲候複),告以稿已照寄。近今宓沉默自守,與人無爭,而猶屢遭針刺鞭撻。幾於岩穴之間、鬥室之內,亦無宓一線生路者,可哀也已!……”(《吳宓日記》(六冊),吳學昭整理,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出版)
按楊絳的說法,錢鍾書在得知第二稿沒能刊用之後,“很失望,很失望。……可是溫先生隻命他如此這般寫一篇書評,並沒請他發揮高見,還醜詆吳先生愛重的人——譏誚比惡罵更傷人啊,還對吳先生出言不遜。那不是溫先生的本意。鍾書興頭上竟全沒想到自己對吳先生的狂妄”。為此事,錢鍾書甚感內疚與自責。一年後,錢氏返國來到了昆明西南聯大任教,與吳宓成為同事。楊絳說:“我知道他到昆明後就為那篇文章向吳宓先生賠罪了。吳先生說,他早已忘了。這句話確是真話,吳宓先生不說假話。”又說:“第二稿並未公開發表,讀到全文的沒幾個人。小事一樁,吳先生早已忘了,鍾書也不必那麼沉重地譴責自己。可是,我過去陪著他默默地內疚,知道他心上多麼不好過。他如今能公開自責,是快意的事。他的自責出於至誠,也唯有真誠的人能如此。鍾書在這方麵和吳宓先生是相同的。吳宓先生是真誠的人,鍾書也是真誠的人。”
楊絳在此言之鑿鑿,似乎一切愛恨情仇都如她所說風平浪靜,煙消雲散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據“錢學專家”範旭侖,李洪岩考證,楊絳所言有欲蓋彌彰,一廂情願地替丈夫洗刷之嫌。像如此令老夫子傷心難堪的事,怎能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就輕易忘掉?盡管錢鍾書的第二稿未公開發表,沒有幾人讀過全文。但事實上錢氏在1937年3月7日寫於牛津惱人園(Norham Gardens)16號的第一封信稿中,就已為毛彥文取了那個並不高雅的“雅號”(superannuated Coquette),並於溫源寧主編的《天下》月刊第4卷4期(1937年4月)發表出來。錢鍾書的原文是:“Whet her his objects be but scatter-brained flappers or superannuated coquette com me les mouchoirs anciens qui sentent encore l'amour, to him they are veritable femmes fatales.”“Superannuated coquette”錢文不作“Superannuated conquette”,“couqeite”也不當大寫也不是毛彥文的“雅號”,而是指毛彥文一類人而說,恰如“scatter-brained flappers”是指比吳宓小二十來歲的高棣華(《吳宓日記》頻見的K)一類而言。正是《圍城》所謂“黃毛丫頭,半老徐娘”。二者偶麗,才是“自出心裁”的俏皮妙語。這裏的“they”,顯然表示吳宓喜愛的女人不止一個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