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下水固然有很多原因,但存留於他腦海中的亞洲主義思想、“亡國論”思想、曆史循環思想,以及他對日本民族的感情等,都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自1927年以來,他追求所謂的“得體地活著”,以及自譽為修煉得大徹大悟,超越了人間是是非非,進入超凡脫俗的活佛與神仙境界,任何庸俗的舉動也就無傷大雅,甚至可以化俗為雅了等,都是促其“下水”的引子。而這個“引子”又有一定的時代背景與思想基礎,非一朝一夕所形成。抗戰前夕,周作人就寫過《嶽飛與秦檜》《關於英雄崇拜》之類的文章,公然為秦檜翻案,否定了主戰的嶽飛為忠義之臣、秦檜主和為奸相的曆史論斷。他在《瓜豆集·再談油炸鬼》中說“秦檜主和還能保得半壁江山”,這樣做並“不是他的大罪”,“秦檜的案,我以為都該翻一下”。又說:“和比戰難,戰敗仍不失為民族英雄(古時自己要犧牲性命,現在還有地方可逃),和成則是萬世罪人,故主和實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見與道德的毅力也。”[54]在《苦茶隨筆》中,他居然嘲諷起文天祥的殉國乃“唯一好處是氣節,國亡了肯死。這是一件很可佩服的事,我們對於他不應不表欽敬,但是這個我們不必去學他,也不能算我們的模範。第一,要學他必須國先亡了,否則怎麼死得像呢?我們要有氣節,須得平時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國時為期,那犧牲太大了。第二,這種死,於國家社會倒無益處,我們的目的在於保存國家,不做這個工作而等候國亡了去死,就是死了文天祥也何補於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第二……”[55]此等說辭,似是為他自己落水成為漢奸找到了理論根據。
當傅斯年在重慶初次發表對偽北大教職人員處理辦法的談話後,周作人自視為傅斯年師輩人物,又同屬“新文化運動”陣營中的盟友,在北大《新潮》時代還明確支持過傅並為之張目,遂以老前輩的姿態致信傅斯年。信中不但對自己下水做日本人走狗的曆史罪過無絲毫懺悔之情,反而口氣蠻橫強硬,理直氣壯地令傅把自己作為特殊人物予以照顧,且有威脅警告性的“你今日以我為偽,安知今後不有人以你為偽”等語,滿紙透著一股茅房的石頭——又臭又硬的惡劣氣味。傅斯年看罷,當場把信拍在桌子上,大罵一聲:“他媽的,青天白日旗還沒落下,難道反了這些縮頭烏龜王八蛋不成!”遂當即揮毫潑墨,痛斥道:“今後即使真有以我為‘偽’的,那也是屬於國內黨派鬥爭的問題,卻決不會說我做漢奸;而你周作人之為大漢奸,卻是已經刻在恥辱柱上,永世無法改變了。”[56]
眼看向傅斯年求救的法子落空,周作人又轉身投向其他的學生、故友,但得到的多是冷眼與“恨其不爭”的指斥。周氏對此憤恨不已,並將這憤恨傾瀉於筆端以示發泄,1945年11月10日,周在日記中寫道:“近時世人語雲:越等中央越遭殃。又學生間傳語雲: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17日再記:“近年所見事、人中,敗類卑劣、無人理者,沈啟無之外,有趙萬裏、王紡源、顧頡剛、沈兼士,此輩何多也?又皆是浙西與吳人,亦奇。”[57]
在一連串的困惑與稱奇之後,周作人便祭出最後撒手鐧,主動邀請記者前來談話,他一襲長衫、文質彬彬狀端坐“苦雨齋”,一邊喝著苦茶,一邊慢條斯理向外傾倒肚中的苦水並夾雜著申辯,稱自己附逆“是在淪陷區為國家教育青年,為國家保存元氣”雲雲。隻是所有的申辯都歸於徒勞,此時的周作人已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真正體會了一把“窮途末路”這個詞語的味道。麵對日暮途窮的時勢,他不再繼續努力與前行,索性采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辦法,“坐在家中等待國家的製裁”了。[58]就在周作人飲罷一杯苦茶,寫畢《石板路》小品文的第四天,即1945年12月6日,即因漢奸罪被捕入獄,這篇短文與“聞巷中驢鳴”,也就成了他漢奸生涯的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