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獨宿春城燭炬殘(3)(1 / 3)

吳宓與陳寅恪望著這一戲劇性場麵,心中竊笑,本想一走了事。想不到現實生活有時比戲劇更加戲劇化,隻見那個倒在地上披頭散發、口吐白沫、鼻青臉腫的女人如得神助,忽地立起,由一隻受傷的兔子變成了一隻野性十足的老虎,張牙舞爪地躥將上來,一把拽住劉文典的衣袖,質問為什麼平白無故打她男人,並騰出一隻手向劉氏的脖子和臉抓撓起來。劉文典頓時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解釋。幸得吳宓和幾個遊湖的男生一齊圍上前來,連拉帶拖將那女人擒住,狼狽不堪的劉文典才趁機灰溜溜地逃脫。

此事很快作為笑料在蒙自分校傳開,諸位師生在議論紛紛中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那個男人固然該打,女的更加操蛋,她可能想表白一種說不清的心理,才恩將仇報不惜向劉文典宣戰。對於劉氏的舉動和諸種議論,中文係教授王力卻不以為然,他在一篇叫作《夫婦之間》的隨筆中公然宣稱:“夫婦反目,也是難免的事情。但是,老爺撅嘴三秒鍾,太太揉一會兒眼睛,實在值不得記入起居注。甚至老爺把太太打得遍體鱗傷,太太把老爺擰得周身青紫,有時候卻是增進感情的要素,而勸解的人未必不是傻瓜。莫裏哀在《無可奈何的醫生》裏,敘述斯加拿爾打了他的妻子,有一個街坊來勸解,那妻子就對那勸解者說:‘我高興給他打,你管不著!’真的,打老婆,逼投河,催上吊的男子未必為妻所棄,也未必棄妻;揪丈夫的頭發,咬丈夫的手腕的女人也未必預備琵琶別抱。”[22]有人謂這篇文章是針對劉文典蒙自南湖勸架受辱而發的感慨,意謂劉氏不諳世故,竟至惹火燒身。看來劉大師確是做了一件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的傻事。

聯大蒙自分校遷往昆明後,劉文典開出了《莊子》與《文選》等課。生活相對安靜,以及工作上的順利,又讓他找回了在清華園時代的感覺,恃才傲物、狷介不羈與國學大師的名士派頭漸漸流露出來,且一發而不可收拾。此前,劉文典曾公開宣稱整個中國真懂《莊子》者共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自己,另半個是指馬敘倫或馮友蘭,因當時馬馮二人皆從哲學的角度講《莊子》,另有一說是指日本某學者,意思是在中國真正懂《莊子》者乃他自己一人而已。[23]劉文典如此自誇,並不是信口開河或真的“精神不正常”,的的確確有個三踢兩腳的本事。每當他開講《莊子》,吳宓等幾位重量級國學教授經常前去聽講,劉文典見了並不打招呼,仍旁若無人地閉目演講,當講到自己認為出彩的節骨眼上,戛然而止,抬頭張目望著教室最後排的吳宓,慢條斯理地問道:“雨僧兄以為如何啊?”吳宓聞聽立即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麵點頭一麵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24]見此情景,劉文典與學生們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如此情形,令劉文典越來越不把一般教授放在眼裏,且極端鄙視現代文學,對搞新文學創作的學者更是輕視,放言“文學創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學問”。當有學生問劉氏對現代作家巴金作品的看法時,劉文典頗為傲慢地道:“隻知把她娘,不知有把妗。”為顯示自己的氣勢,劉還不顧情麵地公然大罵在聯大任教的同事沈從文。沈是林徽因“太太客廳”時代的新生代人物,原來隻有小學文化水平,曾當過兵、做過苦力,屬於和錢穆一樣靠自學成才的“土包子”學者、作家,後入校教書,但一直沒有西洋與東洋“海龜”的神氣,而現代文學在中國傳統的學術體係中被視為末流,經史子集才是學問的大道,故沈從文在校中頗為東西洋大小“海龜”輕視,沈氏在文章中也不斷稱自己為“鄉下人”。有一次警報響起,日軍飛機前來轟炸,眾師生匆忙向野外山中或防空洞奔跑躲避,劉文典夾著一個破包袱,於狂奔中突然發現一青年人衝到了自己前麵,定睛一看乃是他平時最瞧不上眼的沈從文,立時火起,一把抓住沈的衣領,喝道:“我跑是為了給學生講《莊子》,你一個搞新文學的跑什麼跑嗬,要跑也應該是‘莊子’先跑!”沈從文在聯大由於輩分較低,加之生性靦腆,不太輕易與人較勁兒。此時見瘟神一樣的東洋“海龜”兼“國寶”劉文典氣勢洶洶地逼來,未敢計較,索性一縮脖子掙脫劉的束縛,來了個逃之夭夭。劉氏仍不識趣,在後麵繼續嘟囔叫罵,忽見敵機飛臨頭頂,炸彈落下,乃立即閉了嘴巴,放開腳步狂奔起來。——畢竟炸彈是不管莊子本人還是什麼“海龜”或“國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