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山河崩裂(6)(1 / 3)

三年前的1945年7月,傅斯年等六參政員赴延安訪問,臨別時毛澤東專門托傅向胡適老師問好。此前毛與傅談到自己在北大圖書館當職員時,曾向胡適請教中國的前途等問題,回到湖南長沙所辦的自修大學,還是胡適給出的命名雲雲,因而毛對胡一直心懷感激。傅斯年回重慶,把這一消息傳給在美國的胡適並於媒體披露。胡適與毛澤東自北京一別,倏忽二十多年過去,一直未再見麵,想不到這位中共領袖在農村組織革命數十年而沒有忘掉自己,想來也真是不易,胡適心中頗有些感動,盤算著該給這位“我的學生毛澤東”寫點什麼,於是,便有了如下一電:

潤之先生:

頃見報載,傅孟真轉述兄問候胡適之語。感念舊好,不勝馳念。二十二晚與董必武兄長談,適陳述鄙見,以為中共領袖諸公,今日宜審查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與(於)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政黨。公等若能有此決心,則國內十八年之糾紛一朝解決,而公等廿餘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內戰而完全消滅。美國開國之初,吉福生十餘年和平奮鬥,其所創之民主黨遂於第四屆大選獲得政權。英國工黨五十年前僅得四萬四千票,而和平奮鬥之結果,今年得一千二百萬票,成為絕大多數黨。此兩事,皆足供深思。中共今日已成第二大黨,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將來和平發展,前途未可限量。萬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以上為與董君談話要點,今特陳述,用供考慮。

胡適 八月二十四日[56]

就在胡適寫就這封電文四天後的8月28日,毛澤東由延安飛抵重慶,開始與蔣介石談判。當國共雙方為權力分配、軍隊保留等一係列問題爭得不可開交之際,談判代表之一、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傑適時把胡適這封電報遞給了毛澤東。毛閱後的反感與鄙視之情可想而知,棄之一邊不予理會也是自然中事。

就當時的國內政局論,身在美國的胡適真可謂糊塗得可以,其對天命人事的見解,遠沒有他的一些同事甚至後輩明白。陳寅恪嚐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而魯迅謂:中國隻有兩個時代在循環往複,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一個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57]胡適所言的英吉利,抑或什麼美利堅等洋玩意兒,除了被對方當作無聊的扯淡和地地道道的胡說,怕是很難再找到其他的價值。在這一點上,還是胡的學生傅斯年看得清楚、說得明白。此時的毛澤東和共產黨已羽翼豐滿,譽之當年的劉邦、項羽並不為過,其實力與鬥誌完全可以與蔣介石大戰三百回合,鬧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折騰出毛澤東在延安對左舜生所說的兩個或三個太陽給天下人看看。如此豪氣幹雲的盛況,到了胡老師的嘴裏,竟成了不堪一擊,“因內戰而完全消滅”,甚至“自致毀滅”的頹象與悲劇式結局。因了胡氏如此糊塗的政治觀點,以及站在國民黨一邊帶有威脅口吻的狠話,耿耿於懷的毛澤東,待談判結束回到延安,即在中共幹部會上的報告中斬釘截鐵地指出:“人民的武裝,一枝槍、一粒子彈,都要保存,不能交出去。”[58]——這番話,在闡明了共產黨堅定姿態的同時,也算是對胡老師癡人說夢般的“胡說”一個公開的答複。

想不到僅是三年多的時間,胡適預料中“因內戰而完全消滅”的共產黨,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氣焰更盛,直至弄出了一個主客易位、乾坤倒轉的嶄新局麵。國民黨一敗塗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自致毀滅”的丘八。如此悲慘的場景,實在是對胡適一介書生參與政治並不識時務地“胡說”的莫大諷刺。

午夜的鍾聲響過,胡適向傅斯年哀歎自己由北平到南京做“逃兵”、做“難民”已17日之後,於醉眼蒙矓中強打精神,撇開不快的往事,重新抖起文人的癲狂與豪氣,一邊往嘴裏灌酒,一邊吟誦起陶淵明《擬古》第九: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複何悔![59]

抗戰勝利,傅斯年、胡適接辦戰後的北大,至此已逾三年。“三年望當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和成就之時。“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忽然變成了滿地紅旗,期望中的“事業”隨之付諸東流。“柯葉”“根株”,經此一大“摧折”浮水東流,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種桑”之地本就沒在風雨無憂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麵對今日這般悲愴淒涼之境,又有什麼可後悔的呢?吟過數遍,二人酒勁上來,各自倒在床上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