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渡自應思往事(2)(1 / 3)

鄭天挺所言隻是事情的一麵,還有另一麵並未提及。聞一多在1946年7月所寫《八年的回憶與感想》中,曾有過一個片段式的回憶:“到蒙自後,抗戰的成績漸漸露出馬腳,有些被抗戰打了強心針的人,現在,興奮的情緒不能不因為冷酷的事實而漸漸低落了。”又說:“在蒙自,吃飯對於我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鹹,而雲南的鹽淡得可怕,叫廚工每餐飯準備一點鹽,他每每又忘記,我也懶得多麻煩,於是天天隻有忍痛吃淡菜。第二,同桌是一群著名的敗北主義者,每到吃飯時必大發其敗北主義的理論,指著報紙得意揚揚說:‘我說了要敗,你看罷!現在怎麼樣?’他們人多勢眾,和他們辯論是無用的。這樣每次吃飯對於我簡直是活受罪。”[10]

聞一多所說的“敗北主義者”代表人物,是聯大法學院教授陳瑾昆,此人不但在飯桌上公開宣講他的敗北主義,在課間也對學生大講中國必亡論,不少教授對其說辭大為不滿,但此人卻不以為然,甚至大放厥詞,公然宣稱做漢奸未必個個都是壞人,就要遺臭萬年等。另有曆史係一年輕教師,把敗北主義發揮到極致,認為“從曆史上看亡國是正常的”,“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一國有興即有衰,有亡才有興,一個朝代與國家根本不可能‘萬歲’”雲雲。[11]這種亡國與做漢奸未必不好的言論,自然得到了像聞一多之類熱血知識分子的強烈反感和斥責。許多年後,同在蒙自的政治係教授浦薛鳳回憶道:“聯大同仁,課餘飯後,對於整個國家民族出路,尤其是對目前戰局前途,不免時常談到。……有時二三人散步提及,有時飯桌上彼一句此一句雜亂發言。”這些發言,大體上不外分為主戰派與主和派,姑稱為甲乙兩方麵。“甲方麵是著重情感,出於主見,表示樂觀,認為早應抗戰,精神誌氣,較武器尤重要,無論如何,不可委曲求和,必須作戰到底,而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乙方麵則著重理智,取客觀態度,持戒慎恐懼之心理,認為當初倘能拖延時日,充實準備,形勢較優,倘能保持主權,雖暫時委屈,可徐圖伸張,諺所謂‘能屈能伸’,亦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甲乙兩方觀點不同,論斷自異。甲方譏乙方怯懦悲觀,乙方斥甲方為魯莽糊塗,甚或如寅恪所雲,‘非愚即詐’。”[12]

從浦氏的敘述中可知,所謂“主戰”與“主和”兩派,不但在共桌吃飯時爭論,在散步遊湖時也經常爭論不休。自以為真理在握的雙方,時常爭得麵紅耳赤,不歡而散,心中形成芥蒂亦不可避免。被同人謔稱為“何妨一下樓主人”的聞一多,當為主戰派的代表,麵對主和派人多勢眾的壓力,他不甘屈服對方的觀點,又憋著悶氣不能傾吐,索性在飯後“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來個耳不聞,心不煩,也算是一個解脫的辦法——這便是聞氏不願下樓的真正原因。

至於蒲氏文中所說陳寅恪雲中國人“非愚即詐”,實乃陳氏一生之觀點,這個觀點萌生於幼年,形成於青年和中年,並在戰前有多次披露。

在盧溝橋事變發生一個星期後的7月14日,陳寅恪在清華園曾對吳宓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此次事變,結果必為屈服。華北與中央皆無誌抵抗。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複,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苟存。一戰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

對於這段話,吳宓的解釋是:“寅恪之意,蓋以勝敗係於科學技術與器械軍力,而民氣士氣所補實微。況中國之人心士氣亦虛怯懦而極不可恃耶。宓按,寅恪乃就事實,憑理智,以觀察論斷。但恐結果,徒有退讓屈辱,而仍無淬厲湔祓耳。”[13]

相對陳寅恪的態度,吳宓似乎在戰和之間搖擺,但精神頗為悲觀,他在7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按今茲事變,吾儕不能慷慨激烈,為國效力,已屬可恥,下至個人親友安全之計,雖多議論,亦少實行。日日慮禍變之來,而終無所動作,無所預備。因循鬱抑,坐待事機運命之支配,嗚呼,精神之頹喪不樂,可知已!”[14]

7月21日,吳宓在記述當日所聞戰事情況之後,對陳寅恪觀點和自己的想法再次披露道:“6:30葉企孫、熊大縝來此晚飯,又同出散步。陳寅恪亦來。熊電城中,並閱報,知宋完全退讓,片麵撤兵,日內平郊當可無戰事。然和戰無定策,事事隨人轉,豈雲善計。惟寅恪仍持前論,一力主和。謂戰則亡國,和可偏安,徐圖恢複。宓謂仍視何人為之,而為之者何如也。寅恪仍安靜讀書。我宜效法。”[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