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1)(1 / 2)

王乾坤

(一)

坦白地說,我並不怎麼欣賞“地域文化”一詞。這首先是因為天性害怕狹隘,更與一哄而起的鑼鼓喧鬧有關。多少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兩湖作了一次曆時近兩個月的漫遊。然而,對古老大地的親近感和興趣並沒有減弱反而強化了我對鑼鼓的反感。“讓什麼什麼走向世界”當然是不錯的,但我總感到本來很博大浩渺的時空反而被某種人雲亦雲、有口無心的聲音弄小了。在一塊有著鴻蒙旋律的土地上放起了留聲機或者喇叭,一定有礙於對前者的聆聽與感受。

不過,我也開始檢討自己,對“地域文化”的態度由此變得複雜起來。那段時間,我先後拜訪了一些有成就的學者,也讀了不少相關著作。

應該承認,楚湘是一片費解的土地。

有一位學者指出,“兩千多年前,秦人率先征服了東西大陸外在的可見的世界,楚魂隨後彌漫了中國人內在的不可見的宇宙。作為社會行動的秦人和作為曆史夢遊者的楚魂,從此成為中國心靈的二元象征”(謝選駿語)。也許沒有人能否認這種象征的真實性。楚湘之地的出土文物不斷地報道著這種夢遊之魂,這個地方的現代故事仍然見證著這種夢遊之魂。在世界文化的大視野下,批判性地解讀這片土地,無論如何是一種極具學術價值的工作。

打那以後,我倒有點慚愧自己無能為力於人類學、社會學研究或者文藝創作。不然我也許會離“地域”更近一些的。比如說做田野考察。

可我現在隻能在遠離田野的課堂上,講康德“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講荷爾德林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講凡·高的“農鞋”……這當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在話題上總是舍此就彼、舍近就遠,卻是沒有理由的。有一次,我對十多個聽講的研究生說:“咱們到學校後邊的森林上課去吧。”他們居然一致讚成,躍躍欲試。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與忙於跟世界“接軌”的學生以及更年輕的少年朋友一起,觀照一下腳下的“大地”和身邊的“農鞋”,則是我經常記起的。盡管我知道,無論“大地”、“農鞋”,還是“星空”、“道德律”,在原本的生命意義上,並無什麼東西之分、古今之分。

受托編輯這個讀本,與我的一廂情願當然有不小的距離,但畢竟是某種補償,所以我樂意為此。

(二)

楚,是一個有彈性的用語,細說起來有些複雜。兩千多年前的楚人活動區,曾北達豫魯之南,南經九嶷蒼梧而至嶺南,西與巴山雲雨相會,東則鞭及長江三角洲。但是,如果按文化的相關相近性來畫一個今人容易識讀的地理圈,它主要指以洞庭湖為據命名的兩兄弟:湖北與湖南。“兩湖”作為固定詞組即是一個印證。曆史上,人們在稱謂湖南時,常常楚、湘兼用,可見二者常常是交叉的。但是,湘畢竟有別於楚,而且在文化的演進中,它們同時存在著一種若即若離的張力關係。為了體現這種分別,本書取名為《楚湘讀本》。所以請讀者倘遇到用語模糊時,不要過分拘泥於字眼。就像兩兄弟的一些關係總有點界限不清,倘若不作學究式清理,不必過於認真。

按照叢書的體例,我應該在此對楚湘文化作一個概述。這當然是必要的,但用一篇短短的前言作一種周至的概述則是不可能的。這不僅超出了這一小小讀本的負荷,而且因為已經有了很多成熟的研究,這裏隻是聊天式地略說一點體會。

什麼是楚湘文化的特點呢?如果讀者要求一言以蔽之,我寧可將其表述為一種“意象”。

這個意象不過是一個少年或者兒童、孩子。

少年並不一律,其中有嬌兒寵兒,也有棄兒流浪兒;有規行矩步者,也有異想天開者;有早熟的乖孩子,也有少不更事的赤子或者混小子。楚湘少年屬於後一種。

這個發現來自梁啟超先生。我曾經很佩服他的眼光,可是後來覺得,這種發現其實不要什麼特別的眼光。任何一個人,如果他稍微多一些地接觸楚湘文獻,都可能會有這種發現:

現成的文字就擺在那裏,比如老子的“嬰兒”說,李贄的“童心”說。

現成的人物也擺在那裏,從古代放言無忌的屈原大夫,到近代任才使氣的湖南少年。可以說,這本書涉及的人物,多具孩子氣。

這是怎樣一種孩子氣呢?很多人注意到了楚湘人的蠻狂,那我們從這裏說起。

蠻,在兩湖是一個常用語。這個字直到現在也還是含有貶義。然而兩湖人對這種蔑稱並不介意。在楚湘之地,“蠻子”往往是對一個孩子的愛稱。“蠻好”是一個褒義詞,理解為一個主謂詞組也行。其他地方的人很難想象楚湘的蠻,那就不妨看看《馬橋詞典》中的那位羅江“老倌子”。為了討回三毛擺渡錢,他不覺得丟下河邊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麼不妥,他不算這個賬,隻知道認死理,坐我的船就得拿錢來,否則跟你沒個完,追到天邊也要追。湖南人把這種德行稱為“霸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