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1)(2 / 2)

老倌子的故事並不偶然。在楚湘,霸蠻德行其風也廣,其史也久。即便在正史中,霸蠻的記載也不鮮見。比如兩千多年前,就有這麼一個可愛的楚國“大伯”,名叫鬻拳,主管城門開關。官不很大,卻喜歡“瞎操心”,並且不知天高地厚,勸阻國君楚文王的一些行為,文王不聽,竟兵刃相見。有一次,楚文王吃了敗仗,他硬是堅戶不開,拒之門外。

不妨從《國殤》想象一下楚人之蠻:

天時懟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皇天不佑,神靈震怒,其奈我何?無非是死!你看那陳屍郊原的將士,雖身首異處,仍然無悔無怨。做人蠻,做鬼也蠻。這種霸蠻壯劇在兩湖曆史上一些著名的保衛戰中一再重演,更為人們所熟知。

山野村夫和戰場兵勇如此,“文人雅士”又如何呢?

《國殤》是楚國將士的蠻,也是作者屈原的蠻。宣揚屈原的忠是後人的誇大或者利用。一個忠順的人不可能無所畏懼地終生與群臣對著幹,不可能咬著自己的主見不放而開罪於寡頭君王。《離騷》最後的“亂詞”是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這是詩化後的雅句,用俗語譯出來不過就是說去你的吧!既然無人與我共圖大業,那就不如拉倒了事!”

現代的聞一多夠雅了吧,他的詩文很美,但並不溫文爾雅,字裏行間有一股楚人獨有的蠻氣。《最後一次講演》就不說了,且看《死水》:“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這在性格上不過是屈原的現代版。聞一多與人類學家潘光旦是好朋友,據說有一次,他認真地對潘說:你研究的結果如果是中國人的人種不如別人,那我就用手槍打死你!

在人們的想象中,儒家,可是“一本正經”、“謙謙君子”。然而,著名的當代新儒家熊十力斷不是這樣的角色。他幼年時出言就十分了得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他將自己相齒於道學開山祖師周敦頤(濂溪)之後,狂傲地題字於廬山野嶺數荊湖過客,濂溪而後我重來!”他與著名的文學家廢名是湖北同鄉,兩人在學問上常有辯難。每有爭執,常弄得麵紅脖子粗,有時甚而至於扭打,不歡而散。第二天見麵,和好如初。另有一位湖南怪傑金嶽霖,是中國現代最著名的邏輯學家,然而他的行為浪漫,性格乖張,並無“邏輯”可言,若頑童然。

本書有“我本楚狂人”一單元。其中的很多人既蠻且狂。其實文人的所謂狂,不過就是蠻的升華或精致化’其根由一脈相承,那便是童心。

弄清這一點很有必要。沒有童心的蠻與狂是飛揚跋扈,是純粹的野蠻和破壞,是惡意侵犯和歇斯底裏。楚湘的蠻不屬於此類,尤其是近代湖南人。比如黃興以“無我”為座右銘,“性剛果,而對人媞順如女子”;譚嗣同、陳天華們橫刀向天、壯誌蹈海,為的是換來同胞的夢醒;蔡鍔拔劍南天,以數千兵勇與十萬清兵相廝拚,不過是“為國民爭人格”,一達目的,便功成身退。1959年,彭德懷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天捅了個大窟窿。一直到他死後,都有人在挖其“思想根子”。其實他的“思想根子”簡單又簡單,那就是看不得老百姓餓肚皮,因為他小時候餓怕了。

什麼是童心?李贄說:“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童心的反麵是“彎彎繞”,是“機心”。湖南人最鄙夷而不屑為的德行,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