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古代的傳說。新聞注明,烏龜最後一次爬回,是1987年農曆五月初一。
至少現代科學還不能說明,這個動物何以能爬這麼長的水路和旱路,準確找到一間普通的農舍,而且把年份和日期搞得那樣清楚。難道它真是龍宮的族員?
洞庭湖,再一次在我眼前罩上了神秘的濃霧。
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無數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進發的樂趣。當哪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明確解釋了,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十分無聊。人生,就會成為一種簡單的軌跡,一種沉悶的重複。因此,我每每以另一番眼光看娥皇、女英的神話,想柳毅到過的龍宮。應該理會古人對神奇事端作出的想象,說不定,這種想象蘊涵著更深層的真實。洞庭湖的種種測量數據,在我的書架中隨手可以尋得。我是不願去查的,隻願在心中保留著一個奇奇怪怪的洞庭湖。
我到過的湖可謂多矣。每一個,都會有洞庭湖一般的奧秘,都隱匿著無數似真似幻的傳說。
我還隻是在說湖。還有海,還有森林,還有高山和峽穀……那裏會有多少蘊藏呢?簡直連想也不敢想了。然而,正是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國度,這樣的多元,這樣的無限,才值得來活一活。
選自《文化苦旅》,東方出版中心1992年版。餘秋雨,1946年生於浙江。上海戲劇學院教授。著有《戲劇審美心理學》、《山居筆記》等。
嶽陽樓記
汪曾祺
嶽陽樓值得一看。
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嶽陽樓了。
嶽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一般中國人印象裏,它是滕子京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於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嶽陽樓記》的。《嶽陽樓記》一開頭就寫道:“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範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然而大家不甚注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嶽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滕子京一生做過什麼事,大家不去理會,隻知道他修建了嶽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滕子京因為嶽陽樓而不朽,而嶽陽樓又因為範仲淹的一記而不朽。若無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不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嶽陽樓,有那麼多人對它向往。《嶽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可以這樣說:嶽陽樓是由於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範仲淹始料所不及。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範老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後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嶽陽樓記》和《記》裏的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後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範仲淹不在嶽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嶽陽,《記》中對嶽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嶽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嶽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嶽陽的景色是想象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於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象,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範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我很懷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嶽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這座樓燒掉了幾次。據《巴陵縣誌》載:嶽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於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順治十四年又毀於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毀於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複。因此範記所雲“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已不可見。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嶽陽樓記》係張照所書,樓裏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複,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仿佛,斯可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