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高山流水(1)(1 / 3)

好多著名的古籍都記載了伯牙與鍾子期這兩位楚人知音相遇的故事。例如《呂氏春秋》:“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誌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誌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複為鼓琴者。”

明末馮夢龍將這些素描似的文字演繹成小說,雖不免帶上了後世的迂委纏綿而失楚人之大氣,卻頗具故事性。伯牙所奏何曲我們無法聽到,然“巍巍乎若太山”、“湯湯乎若流水”應該說已經透顯其消息。“高山流水”一語越來越被賦予一種溫山軟水的理解,但如果參照上述古籍去恢複本義,它倒是一語道盡楚文化流行而不失其悲愴的藝術風格。而那個世無知音,寧可摔琴於山岩並且從此不再鼓之的伯牙形象,更是活畫出了楚人獨異孤絕並且不無蠻氣的德性。

隨州編鍾出土,讓我們領略了什麼是渾茫與莊嚴,“黃鍾大呂,發達九地”之類的形容詞於是不再陌生。用文字述說音樂總是困難的,即便專攻音樂美學的汪先生也不願多作審美賞析,而側重有關編鍾的知識背景。這個介紹是有意義的,讀者如果有機會,最好不要忘了身臨其境,感受一下這沉睡了兩千多年的世界“第八大奇跡”演奏出的是怎樣一種旋律。

如果把藝術至境同所謂“高雅藝術”看成一回事,那肯定是一個錯覺。編者注意到了那些古老的民間歌舞,但十分可惜,沒有搜求到相應的文章,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比如土家族的擺手舞。千百年來,很少文人雅士注意過土家人的精神世界,然而土家人似乎不在意別人的青睞。他們並不想把擺手舞變成宮廷藝術,也沒有想到像美洲或非洲土著之於探戈、桑巴那樣,有朝一日把這種土舞推向全球。他們更安於在高山下、小溪旁、森林間或者吊腳樓前忘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節選)

馮夢龍

……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裏,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仆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隻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

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淩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喇”的一聲響,琴弦絕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

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唕,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顏回,譜入琴聲。其詞雲:‘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隻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絕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窎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鬥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鬥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躧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座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