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子不必再多舉了,楚人的文化實在是漢人精神的骨子。這種文化的特質是什麼呢?假若我們和周代的文化比,那就更容易了解。周的文化可說最近於數量的、科學的、理智的、秩序的。具體的例子像按爵位及事情性質不同而用的圭(有大圭、鎮圭、躬圭、桓圭、琬圭、琰圭之別),像按器用不同而有一定比例的合金(《考工記》所謂“金有六齊”);街道吧,是像詩人所說“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小雅·大東》)。他們的精神重在凝重典實,那農業社會的精神狀態乃是像詩人所歌詠的農作物似的:“實發實秀,實堅實好。”(《大雅·生民》)這種凝重堅實的文化的最好代表可以看銅器,尤其是鼎。楚文化和這恰可以作一個對照。它是奔放的、飛躍的、輕飄的、流動的,最好的象征可說就是漆畫了。這兩種文化,也可以說一是色彩學的,一是幾何學的。在周文化那裏,仿佛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在楚文化這裏,卻是像“青黃雜糅”的大橘林似的,鮮豔奪目。簡單一句話,周文化是古典的,楚文化是浪漫的。就是這種浪漫的文化征服了漢代,而司馬遷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人物。
至於楚文化何以在漢代有這樣大的勢力,我們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成為原因的事實來。第一,我們必須注意到楚的實力之大,蘇秦所謂“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可知唯一能和秦對立的隻有楚。第二,我們必須考慮到楚國的民氣之盛,報仇心之切。我們看範增初見項梁時的談活:“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人秦不返,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立楚後也。”項梁聽了他的話,才把楚懷王的孫子——一個牧羊兒——找了來,又立為懷王,以為號召。可見楚的潛勢力了。第三,我們不要忽略楚國占地之廣。自從兩次遷都後,已經擴張到了現在江蘇的北部;在某一種意義上說,劉邦一班人已經是楚人,不要說項羽了。第四,在漢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年)曾把楚的貴族昭、屈、景、懷遷入關中。這一方麵固見出楚的勢力仍不可侮,另一方麵卻也見出這是楚文化之直接對漢代的傳遞。大凡一個時代的文化,往往有一個最顯著的共同特點,這就是時代精神。漢代——特別是西漢的時代精神,就是浪漫情調,而楚文化者恰與這切合,自然為人所熱烈吸取了。
假若再問何以楚國產生的文化是那樣的?我們可以說經濟力的膨脹乃是一個大因素。我們試看春申君客人的豪奢吧!“趙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趙使欲誇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史記·春申君列傳》)再看《招魂》、《大招》裏的鋪陳,那生活的豪華富貴更不難想象。在這樣的經濟條件之下所產生的文化一定是浪漫的,正如在農村的勤苦生活之下所產生的文化一定是古典的。我們用這同樣的原因不唯可說明楚,而且可說明齊,又可說明一部分的秦,更可說明漢代文化的本身。
節選自《司馬遷人格與風格》,三聯書店1984年版。李長之(1910-1978),山東利津人。著有《司馬遷人格與風格》等。
屈騷傳統
李澤厚
當理性精神在北中國節節勝利,從孔子到荀子,從名家到法家,從銅器到建築,從詩歌到散文,都逐漸擺脫巫術宗教的束縛,突破禮儀舊製的時候,南中國由於原始氏族社會結構有更多的保留和殘存,便依舊強有力地保持和發展著絢爛鮮麗的遠古傳統。從《楚辭》到《山海經》,從莊周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南方之強”,在意識形態各領域,仍然彌漫在一片奇異想象和熾烈情感的圖騰——神話世界之中。表現在文藝審美領域,這就是以屈原為代表的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