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進江南之前,我們不妨先“遙望江南”。
對出生於江南,或久居江南的人來說,這就意味著他們要將具體的記憶模糊化為一個總體印象。於是就有了收入本輯的王本道先生的《水性江南》和錢穀融先生的《江南味道》。
而初識與未識江南的朋友,則可以通過前人的記憶和敘述,獲得某種總體印象。本輯特地選錄了兩個外國人於四百年前和五十年前對江南的敘事繪景,這更是別具一種意義和一番情趣的。
江南味道[1]
錢穀融
我是常州人,從小生長在江南,雖然十八歲那年,獨自流浪到了四川,在巴山蜀水間度過了整整八年。但1946年就又重回故鄉,此後一直居住在上海。今年我已八十歲了,除去在四川度過的八年以外,我在江南已生活了七十多年,對江南應該是非常熟悉的了。但要我說說江南味道,卻又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味道”這東西,原本是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它迷離惝恍,如煙似霧,縹縹緲緲,無所不在,可又捉不住摸不著。你說江南多的是小橋流水,但有小橋流水的地方,未必就是江南。江南固多竹籬茅舍,但在川、滇、黔、桂、湖南、湖北,又何處沒有竹籬茅舍呢?古來常說“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但有杏花春雨的地方,豈止江南?中國南方各省,哪裏沒有杏花,哪裏沒有春雨呢?即使是“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旖旎風光,也並不是江南金陵一帶的特有景色。總之是,味道盡管會沾染到每一樣具體事物的身上,但每一樣沾染上某種味道的具體事物,不就是那味道本身。你想用某一種具體事物來作為某種味道的代表,來象征、說明某種味道,往往是徒勞的。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的特點,一方水土的味道,隻有在那方土地上所培育、熏陶出來的人身上才最能顯示出來。所以要領略江南味道,你當然最好是能到江南來實地體會、親身感受一下。如果無緣親臨其境,那麼,從土生土長的江南人的言談舉止上,從久受江南水土浸染的江南人的風神氣度上,或許也可以仿佛體味其一二。不過,正像單是江南的景色,不足以完全代表江南;拋棄了江南景色的江南人,因為脫離了自己的生身之地,就像魚兒離開了水,也就失去了他本來的鮮活了。真正的江南味道,是江南景色與江南風俗人情的統一。要充分領會這種味道之美,必須到江南景色與江南人情的相互映襯中去找尋。這在我們的古典詩詞中保存得頗多。因為傑出的詩人是最能夠在自然景色與風俗人情的結合中來把握美、表現美的傳神妙手。
譬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中的下麵二句,該有多美呀:“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論時間,正是春光明媚,柳花飄絮的時候。論地點,則是酒滿六朝的錦繡之地——金陵,實足的江南景色。景色如此,活動於其中的人情又如何呢?李白要離開金陵了,朋友們為他送行,賓主一同來到一家酒店,出來迎客的酒家女是位吳姬,吳地多美女,在我們的想象中,不消說,這位吳姬必是個麵目姣好的姑娘。“吳姬壓酒勸客嚐”,待大家坐定,酒筵擺好以後,這位吳姬姑娘款款地走上前來,輕輕地按一按手中的酒杯,來向客人們殷勤地勸酒了。“壓酒”,注家們多解釋為壓緊榨床取酒,未免太周折,不如徑直理解為用她的手指輕輕地壓一壓酒杯以表勸客之意,這樣不是顯得更親切、更有情致嗎?我們試凝神設想一下,吳姬以手壓酒的姿態該有多美,殷勤勸酒的笑該有多甜蜜,客人們恐怕酒未沾唇,先就醺然欲醉了。而且,我們知道,柳花其實是並無香味的,更不會使滿店都香起來。所以這個香味,多半還是從這位吳姬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哩!
緊接著這二句,下麵是:“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江南人是好客而惜別離的,聽說李白要走了,許多金陵子弟都趕來相送。紛紛舉杯熱情地向李白敬酒,盡管酒量遠不能與這位酒仙相比,有的甚至不大會喝酒,也都一飲而盡。足見情意殷勤,真誠感人。要問他們的惜別之意,究竟有多悠長,那麼,恐怕隻有滾滾不絕的長江東流水,才能與之一較短長了。從這首詩裏,你就可以充分體會到江南的景色之美,江南的人物之美、尤其是江南的風俗人情之美。體會到一種真正的江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