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格驚訝地看著婆婆,他想不到婆婆九十多歲了,身子還這麼健朗,腦子還這麼清楚,他看著婆婆自己盛了粥,吃了,又洗幹淨了自己的碗。然後婆婆說,弟弟,你慢慢吃,我走了。

婆婆進了自己的房間,羅格聽到她閂了門。門栓還是老式的木門栓,閂門的聲音很鬆脆。奶奶一邊吃粥一邊說,她比我老,卻比我吃得快。羅格朝婆婆的屋子看看,問奶奶,婆婆幹什麼?奶奶說,她睡回籠覺。她好福氣,能睡回籠覺的人,都是好福氣。

奶奶說過以後,就專心地吃粥。羅格又覺得怪怪的,也仍然不知道怪在什麼地方,想了想,也沒想明白。他很想和奶奶一樣,專心地吃粥,但吃了兩口,他又忍不住問,奶奶,你知道我娘帶回來的那個包——

奶奶朝他“噓”了一聲,讓他安靜下來,這時候他們就聽到婆婆在屋裏說,我到時辰了,弟弟,我到時辰了。羅格和奶奶都聽得很清楚,但是羅格不知道婆婆是什麼意思,他朝奶奶看,奶奶又側耳聽了一下,放下粥碗,過去推婆婆的房門,可是房門閂死了,推不開。奶奶跟羅格說,弟弟,你去看看婆婆,她要死了,你看看她是什麼樣子。

門推不開,羅格不知道從哪裏能夠看到裏邊的婆婆,正在發愣,奶奶指了指牆角的一個洞口,說,弟弟,你從那個貓洞裏,你去看看,我的腰彎不下去。

羅格看了看貓洞,它很低,幾乎就貼在地上。羅格有點猶豫,倒不是他不願意趴到地上去。在兩個老太太麵前,別說是趴到地上,就是在地上打滾,哪怕是鑽狗洞,也是無所謂的。羅格隻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兩個老太太好像在跟他玩一個什麼遊戲,在讓他猜一個謎,或者是在挖一口井讓他走過去,掉下去。他心裏覺得有點懸,他猶豫著,又看了看奶奶,奶奶並沒有催促他,隻是在等著他。

羅格最後還是跪了下去,趴到那個貓洞口朝裏看。

婆婆屋裏光線很暗,但羅格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昏暗,他能看到婆婆躺在床上,在微弱的光線中,婆婆分明是想將身體豎起來,但她又豎不起來,身子一仰一合,一前一後的。羅格聽到婆婆笑了起來,口齒清晰地說,咯咯咯,已經硬了,咯咯咯,已經硬了。

羅格爬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些茫然。奶奶問他,是不是硬了,婆婆的身子硬了吧。羅格說,婆婆是在說,已經硬了。奶奶說,那就是硬了。

奶奶又推了推門,還是推不開,她有點生氣,但仍然慢悠悠地說,知道要死了,還要栓門,弟弟,我去隔壁叫張木匠來開門。羅格有些慌張,說,那我,我怎麼辦?奶奶說,你吃粥,粥要涼了。

羅格哪裏還吃得下粥,奶奶走後,他重新又趴到洞口朝裏邊望,婆婆知道他在看她,說,弟弟,我要跟你再會了。羅格說,不會的,婆婆,不會的,你身子那麼健,不會的。婆婆說,等會木匠來開了門,你不要忘記給我喂兩口粥,我不想當餓死鬼。羅格正不知怎麼回答婆婆,奶奶已經叫來了張木匠,張木匠拿著一把菜刀,輕輕地一撥,婆婆的房門就撥開了。

婆婆聽到房門開了,又笑了一聲,說,張木匠你就這點本事。

奶奶過來拉住婆婆的手,摸了摸,說,手已經涼了。又摸了摸腳,說,腳還沒有涼,但也快了。婆婆還在想豎起來,奶奶說,你豎起來幹什麼,豎起來也沒有用了,奶奶雖然嘴上這麼說,手裏還是給婆婆的後背那裏墊了一條厚棉被,又和張木匠一起,把婆婆拖起來,讓她斜靠在被子上。

張木匠說,那我走了。就走了。奶奶也沒送他,隻顧著說婆婆,硬都硬了,你還靠起來幹什麼。張木匠一會兒又回進來,說,我要到鎮上去,順便幫你喊一下連生吧。奶奶說,好的,你喊他一聲吧。

羅格依稀記得連生,連生是他的一個遠房伯伯,是羅格父親一輩裏留在鄉下的唯一的男人,現在在古鎮上開一個小店賣扇子。

奶奶從婆婆的一口舊箱子裏翻出了婆婆的壽衣,是一套大紅色的衣褲,她把壽衣舉著給羅格看了看,說,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出太陽,要是沒有太陽曬,穿在身上不舒服的。婆婆說,你給我看看。奶奶說,你看也是白看,你眼睛已經長翳了,紅的白的你都不曉得了。婆婆說,要是不出太陽,你幫我去烘一烘,我不要潮的壽衣,我不喜歡潮。奶奶說,不用你指派的,我會做。又跟羅格說,弟弟,你不知道,我一進這個門,她就要指派我。羅格想笑,卻笑不出來,心裏仍然是古古怪怪的感覺,仍然覺得兩個老太太在玩著什麼把戲。他想,我要沉住氣,看看她們的把戲。

天還沒有大亮,還不知道這是一個晴天還是陰雨天,奶奶好像要去烘壽衣了,可走了兩步,又回頭來問羅格,弟弟,剛才我去喊張木匠,她跟你說什麼了?

羅格沉不住氣,心慌慌的,努力地想了想,才想起來,趕緊說,婆婆說,喂她兩口粥,她不想當餓死鬼。奶奶朝婆婆翻了一個白眼,說,多嘴多舌,我會讓你當餓死鬼嗎,你當了餓死鬼,還是我倒黴,天天來煩我。婆婆說,可是哪裏有粥,早上的粥,都被你們吃掉了。奶奶說,我的還沒有吃完。婆婆說,我不要吃你吃剩的粥。奶奶說,硬都硬了,還這麼疙瘩。你等著吧,我去燒起來。婆婆說,你手腳快點,不要拖泥帶水,我等不及的。

現在隻有羅格一個人留在婆婆屋裏。照奶奶和張木匠的意思,婆婆很快就要死了,可是羅格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奶奶說的,婆婆的眼睛已經長翳了,看不清了,羅格覺得婆婆的眼睛很清亮,清亮得什麼都能看見。羅格湊到婆婆跟前,說,婆婆,我娘帶回來的那個包,在你屋裏嗎——

一個細細小小的影子出現在婆婆的屋門口,羅格愣了一下,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太陽也升起來了,明晃晃的太陽光照到了婆婆的屋門口。地上這個小小的影子,是一個小孩子投下來的。他先是站在門口朝裏看,看到羅格後,嘻嘻一笑,就跨進門來,走到婆婆床前,拉了拉婆婆的手,摸了摸,說,手涼了,婆婆,你死了。又把手伸到婆婆鼻子底下試了試,說,還沒有死。

羅格驚訝地看著他,奶奶也進來了,對著小孩說,你來做什麼。小孩說,婆婆要跟我說話。奶奶說,嗓子裏都不出氣了吧,還說什麼話。小孩把耳朵湊到婆婆嘴邊,剛湊上去,小孩就跳開了,捂著耳朵說,好熱,好熱。

奶奶朝小孩的耳朵看看,說,嘻,是沒到時候呢,嘴裏還有熱氣,嗬得你的耳朵都紅了,熱氣還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