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說,婆婆說,她要睡棺材,棺材是什麼?
奶奶沒理睬小孩,朝著婆婆說,做你的大頭夢,幾十年都不許睡棺材了,你現在倒想起來要睡棺材了。婆婆又“咯”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的,我跟你尋尋開心。奶奶說,舌頭都硬了,你就不要說話了。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
小孩拉了拉羅格的衣襟,說,弟弟,你帶了手機嗎?羅格點了點頭,把手機拿出來,小孩就拿過去,撥了一通號碼,說,喂,媽媽,我在婆婆家。然後又把手機交還給羅格,羅格看了看,小孩根本就沒有撥打手機。
羅格有點心裏發毛,雖然外麵陽光燦爛,他心裏卻是陰森得駭人,他看到小孩蹦蹦跳跳地出去,趕緊追出來,拉住他問,婆婆真的要死了嗎?小孩說,是的吧。就去追打一條小狗,小狗被他追得到處逃竄。
羅格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更令人迷惑的遊戲圈,本來隻有婆婆和奶奶在跟他做遊戲,現在又多了一個小孩——不,不止是一個小孩,又來了一個婦女,她走到婆婆家院子門口,看到羅格,笑了笑,說,聽說婆婆要死了,我過來看看,沒想到弟弟回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就進來了,走到婆婆屋裏,拉拉婆婆的手,摸摸婆婆的腳,點了點頭,就退了出來,跟羅格說,弟弟,我家侄子本來要想去找你的,現在你回來了,正好,我去告訴他。
果然沒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就過來了,他說他今年要高考,想考羅格當年念過的那所大學,問羅格能不能幫他找找人,羅格說,如果沒上分數線找誰也沒有用。年輕人說,這個我知道,不上分數線我不會找你的。他向羅格要張名片,說到時候要聯係他。又說,羅格也可以把他介紹給別人,他可以直接去找別人。羅格心裏有點異樣,說,我婆婆要死了,你知道嗎?年輕人說,我知道的,舌頭已經硬了。他和羅格一起進了婆婆的房間,拉了拉婆婆的手,沒有再摸婆婆的腳,就說,婆婆你走好。有弟弟送,我就不送了。
他拿了羅格的片名就走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連生回來了,他手裏拿著幾把扇子,先對羅格說,弟弟,聽說你回來了,我給你帶了幾把扇子。又看看床上的婆婆,說,婆婆,聽說你要死了,我回來送送你。
婆婆的舌頭果然硬了,說……
羅格和連生都沒有聽懂,奶奶說,她說,哪個要你送,我有弟弟送。
婆婆又說……
奶奶笑了笑,說,她又罵我了,我不跟她計較,她說我的粥還沒燒好,存心要餓死她,其實粥已經燒好了,現在端進來,要燙著她的,真是個急性子,等什麼都等不及。
婆婆真的等不及了,眼看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奶奶這才去把粥端進來,說,還燙呢。她想要喂婆婆吃兩口,婆婆別著身子不理。奶奶說,還充老狠呢,還要自己吃呢,眼看著就老死了,不要給燙死了。就把碗放到嘴邊吹了半天,感覺不太燙了,才把碗塞到婆婆僵硬的手裏。婆婆的手已經接不住碗,她的身子往下滑,奶奶和連生一起把她豎起來一點,就把粥碗放在她的褲襠那裏,墩平實了。
婆婆抬著手,往自己嘴裏喂粥,手抬到一半,嘴張著,人就去了。
奶奶拿過粥碗和調羹,挖了一調羹粥,塞到婆婆僵硬的嘴裏,婆婆居然把這口粥咽了下去。奶奶說,她知道的,她不想當餓死鬼。
奶奶放下粥碗,回頭對連生說,你去發喪吧。連生說,好的,我去。就走了出去。
婆婆的眼睛還微微睜著。奶奶說,你閉上眼睛吧,你沒有什麼掉不下的心思。羅格以為奶奶會用手去合上婆婆的眼睛,可是奶奶並沒有動。過了一會,婆婆的眼睛自己合上了。
那個婦女又來了,她和奶奶一起給婆婆換上壽衣,婆婆穿了大紅的壽衣,躺在那裏,連臉色也紅潤起來。奶奶說,總算給太陽照過了,不會潮了。婦女說,潮的穿在身上是不適意的。奶奶說,下了幾天雨,今天就出太陽了,她真是福氣。
羅格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夢境裏,他站在一旁看著奶奶和婦女做這些事情,就像平日裏燒粥洗衫一樣,羅格幾次想問她們,婆婆真的死了嗎。可是他最終也沒有問。他在自己的夢裏,從來不說話的。
婦女走了之後,奶奶跟羅格說,弟弟,你明天一早就走吧,明天道士就要來了,咪裏嘛啦要唱三天。羅格說,是做法事吧。奶奶說,弟弟,你會嫌鬧的。羅格說,婆婆不嫌鬧嗎?奶奶說,那也由不得她。
這天夜裏,羅格和奶奶一起給婆婆守夜,他們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奶奶說,弟弟,你下次再回來,就送我了。羅格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隻能說,奶奶,不會的。奶奶說,怎麼不會呢,會的,隻是看你趕不趕巧了。
羅格始終沒有再問一問母親的事情。她的回鄉,她背回來的包,到底有沒有,到底存在不存在,羅格都已經感到疑惑了。
天亮的時候,羅格站了起來,奶奶眯著眼睛看著羅格,說,弟弟,你好大的個子,沒吃娘奶,能長這麼大啊。羅格說,我沒吃過我娘的奶嗎?奶奶說,你怎麼吃,你生下來,你娘就死了,難產死的。
羅格一陣驚愕,愣住了。
難道他走錯了人家,難道婆婆和奶奶不是他的婆婆和奶奶。過了好一會,羅格慢慢回過神來,說,奶奶,我是羅格,我姓羅。奶奶說,弟弟,我知道你姓羅,這地方的人都姓羅,你怎麼會不姓羅。羅格說,可是我娘沒有死,我娘一直在,前不久她還回老家來了,她帶著一個大包,我就是來找這個包的,這個包現在在哪裏,這個包裏有什麼東西,奶奶你知道嗎?
奶奶也站起身,捶了捶腰,說,弟弟,我去燒粥了,吃了粥你就上路吧。
羅格吃過粥就上路了。天又下雨了,又是一路的泥濘。
車子蹍著泥濘,咯噔咯噔地往前走。
羅格在車上,看到一隊道士正吹吹打打往婆婆家去。
羅格始終覺得這是一個遊戲,是兩個老太太給他做的一個遊戲,一個不動聲色的遊戲,一個無動於衷的遊戲。雖然他沒有看穿她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穿,但羅格卻知道,自己在這個看不穿的遊戲中有意無意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思。
羅格回到母親所在的醫院,看到母親清亮的眼睛,羅格對母親說,媽媽,不用找了,我回去了一趟,東西都在呢。母親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東西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