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廚師履曆(1 / 3)

王巧金雖然是女孩子,但她家裏並沒有重男輕女,因為無法輕她,她能幹。王巧金的母親軟弱,又膽小,隻要父親不在家,她就會慌慌張張,東家借把笤帚,西家送把蔥,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長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巧金的印象中,母親永遠都是一個提心吊膽、優柔寡斷的女人。漸漸地,王巧金長大了,她成了這個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來。在弟弟妹妹心裏,大姐的威信比母親還高一點。

王巧金不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樣,她紡的棉錢,她燒的菜,都是村裏姑娘媳婦的樣板。在農村裏,手巧要比心靈更讓人看得起。其實王巧金的手長得也沒有什麼特別,就是靈巧,什麼東西一到她的手裏,她想變成什麼樣子,就變成什麼樣子。好多年以後,村裏有個老人進城去吃宴席,宴席上有蘿卜花,大家都稱讚雕刻得好,老人就不以為然了,說,從前我們村的王巧金,很小的時候就會做。

王巧金的婆家和王巧金的娘家,隻隔一條河,卻屬不同的地區,何況河上沒橋,也沒有渡船,要繞幾十裏路才能走到,就覺得相隔的距離很遙遠了。而且,這兩個地方的風俗習慣也很不一樣,有些事情說道起來,竟然像是兩個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金村子裏死了人,家裏人很悲痛,就關起門來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鄰也隻是幫著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邊的風俗卻完全不一樣,碰到死人的事情,他們全村子的人要大吃大喝三天,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這條河是大運河的一個分支,叫青木河,河麵在他們這一段,比別的地方稍窄一點,兩個村子的人,嗓門大一點的,隔著河也能夠喊得應,但兩邊的方言,卻也有相當的差距。比如“我們”這個詞,一邊叫“烏拉”,另一邊叫“嗯代”,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王巧金結婚的日子確定後,雙方的家長要商量一些具體的細節,比如王巧金的嫁妝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數是多少桌,每桌都上些什麼菜,都得坐下來細細地研究,如果意見不統一,還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實最後確定的內容,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都是很適中的,不比別家奢侈,也不比別家簡陋,到最後基本上都是按規矩辦。

四冷盤,八熱炒,整魚,意見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後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麼,有了點分歧。婆家說他們商量了用紅燒豬蹄膀,這是最貴重的一道菜。可王巧金的父親有點猶豫,因為以河那邊的風俗,蹄膀並不如河這邊這樣貴重,河那邊的人,從古到今,都覺得豬蹄是不能撐大場麵的,他們辦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親說,要不還是上雞吧,一隻整雞,更體麵。他是走南闖北的木匠,比較見多積廣一點。其實即使王木匠不說,大家心裏也清楚,一隻雞不僅僅就是一隻雞,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麵子,也是王巧金的身價。可是婆家卻說,豬蹄膀已經定下了,不能退了。這話一說,娘家人麵子上就有點下不來,倒不一定因為一隻雞比一隻豬蹄膀金貴多少,主要是婆家沒有征得娘家的意見,就自作主張決定了,這一點弄得娘家人有點不開心。一不開心,他們就不說話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親,本來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一個懦弱的人,碰到這種爭鬥的時候,更是慌張得臉色發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隻知道一個勁地朝王巧金看。

王巧金也參加了這次商量。其實像她這樣的準新娘,一般是不應該參加雙方家長的談判的。她們躲在背後,耳朵豎得長長的,心吊在嗓子眼上,等待著來自談判桌上的點點滴滴的消息。當然,這些消息,都是相對的消息。是和村裏其他嫁娘的消息相比較的消息。她們就這樣在焦心的等待中,等來那一場人生中最重要的宴席。

王巧金和她們不一樣,她沒有等待別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參與了安排自己,王巧金的爹娘已經習慣了王巧金的角色,好像任何事情,王巧金的意見不到,就不能拍板。哪怕一點點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點了頭,他們心裏才踏實,又何況這是王巧金的終身大事。

僵持了一會,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著王巧金,他們這一看,連帶了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實王巧金早就想發表意見了,但她畢竟念過一點書,有一點知書達理的水平,也為了在婆家麵前留一個好一點的第一印象,所以她一直沒開口。可是現在她不得不說話了,她就簡潔明了地說,用蹄膀吧。

王巧金的話讓大家都驚訝了一下。娘家覺得女兒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還沒嫁過去呢,就先替婆家說話了。婆家也驚訝,新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他們不僅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幾眼。

雙方的驚訝,內涵是不同的,一種是驚訝裏帶點埋怨,另一種是驚訝裏帶點感激,又帶點警覺。不過王巧金並沒有很在乎雙方家長的表情,她解釋自己的思路說,蹄膀做壓台戲,能壓住陣腳,大家肚子裏都沒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饞,肥嘟嘟的,燒得通紅,澆上濃濃的紅湯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雞肉更受歡迎更實惠。

王巧金的話惹大家都咽了一陣口水。口水咽過之後,心情就平和多了,王巧金娘家也承認了這種說法。在受歡迎和體麵的問題上,最後大家統一了,要蹄膀。在這個統一的過程中,王巧金娘家還試圖提出一個新的方案,能不能雞和蹄膀一起上,婆家說沒有這種可能了,就這一桌菜他們都是借債來辦的。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家家都一樣,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風光,以後女兒就得熬苦日子,娘家舍不得女兒一進夫家就背著沉重的債務,就讓了步。

最後才議論到菜的水平問題,婆家說,那是沒問題的,我們請的是方師傅。這一帶的農村辦宴席,要想講究一點排場的,都請大廚方師傅。方師傅的名聲倒沒有受到青木河的阻隔,雖然河那邊的人家辦宴席並不請方師傅,但他們知道方師傅。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聽到請方師傅,臉色就好看多了。隻要方師傅一到,就已經給這場宴席增添了許多分量。方師傅不是空著身體來的,他會將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鍋鍋盆盆都一起帶來,還帶著擺場子用的帳篷,甚至連油鹽醬醋都會帶來,東家隻要將原材料像肉啦魚啦蔬菜啦交給方師傅,方師傅端出來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東家操心。

一切就這麼既正常又緊張地進行著,結婚的日子就這麼來到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嘖嘖嘖的讚歎聲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來賓吃得喝得滿麵紅光,王巧金心裏高興,她招呼大家說,還有菜,還有菜,你們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們沒有聽她的話,沒有慢慢吃,風卷殘雲般地掃光了每一隻盤子裏的菜,感覺著肚子就漸漸地脹起來。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說,他們這麼猛吃,等一會大蹄膀上來了,吃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著,他一邊吃一邊說,吃得下,吃得下。

壓軸菜終於上來了,這是最後的也是最高的高潮。方師傅一直在鍋灶邊忙著,這時候他也跟著蹄膀一起露麵了,大家拍起手來,卻不是拍蹄膀,而是拍方師傅的。有人說,方師傅,你看看,你的蹄膀燒得多好啊。方師傅微微一笑,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算是敬大家的,大家也都端了酒杯敬方師傅。有人開玩笑說,方師傅,你一杯酒賺了我們這麼多酒。方師傅仍然微微笑,喝過酒,他又回到鍋灶邊去了。

肥大的紅蹄膀端端正正地擱在每張桌子的中央,大家圍著它端坐四周,但沒有人動筷子,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著蹄膀,仍然是嘖嘖嘖地讚歎,說,這蹄膀夠火候,夠工夫。或者說,都紅到骨頭裏了,怎麼會不好吃。王巧金也知道蹄膀燒得好,又紅又亮,但她不知道他們怎麼會看到它的骨頭裏,她想這可能是一種誇張的讚美。王巧金喜歡聽這種誇張的讚美,她聽了很舒心,一直舒服到骨頭裏了。

隻是大家老是盯著蹄膀笑,老是不動筷子,王巧金就奇怪了,忍不住說,你們怎麼不動筷子?吃呀,吃呀,燒得多好的蹄膀。其實作為新娘子,她已經太多嘴。新娘子一般隻是抿著嘴笑,都不開口的。但王巧金就是這樣的脾氣,她改不了的。她其實也在時時提醒自己,今天和往日不一樣,這不是平時在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今天自己的身份特殊,得忍著點。可提醒歸提醒,一到有話要說,她就也忍不住,話就出來了。

聽王巧金反複勸說,有人就用湯勺舀了一點汁,咂著嘴品過滋味,高聲地讚歎說,啊呀,方師傅燒得太好了,湯都這麼有滋有味。別的人也學著他,用湯勺舀湯汁喝。王巧金又忍不住了,說,吃呀,動筷子吃呀,別光喝湯呀。有人看著蹄膀,有人看著王巧金,大家笑眯眯,說,吃,吃。可仍然沒有人動筷子。王巧金說,你們別客氣,就這麼一道主菜,你們這麼客氣,我們過意不去的。可奇怪的是,任她怎麼說,大家還是不動筷子子。王巧金急得說,你們不好意思動筷子,我替你們夾。

王巧金拿了筷子,朝看上去爛嘟嘟的蹄膀戳下去,可她的筷子被什麼硬東西擋住了,戳不下去,王巧金心裏還想著,是不是這蹄膀燒得時間太長,太硬了。一桌上婆家的人都看著她呢,他們都知道她是個能幹的媳婦,她可不能連塊蹄膀都對付不了,王巧金不光手上使了力,全身都帶上了勁,手腳麻利地往下劃蹄膀,卻聽得旁邊有人“哎呀”了一聲,就在這片刻之間,王巧金手裏的筷子“哢嗒”一下就折斷了,王巧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失控,直往蹄膀上衝,筷子斷了,撐不住手,手就直往蹄膀肉上撐過去,在那一瞬間王巧金還擔心自己的五根手指和一塊手掌心會把蹄膀揉爛了,哪知那蹄膀卻硬邦邦地撐住了她的手,也撐住了她往下衝的身子,讓她就那樣手撐著蹄膀,身子半彎半直地站在大家麵前。

隨即就有人笑起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這是木蹄膀。王巧金從來沒有聽說過木蹄膀,木蹄膀?木蹄膀是什麼意思?她呆呆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另有一個人說,新娘娘,你沒見過木蹄膀?先前說話的那個人又搶在王巧金前麵說,新娘娘肯定沒見過,他們那邊村子裏,都不知道木蹄膀的。另一個人說,是呀,他們那邊村子裏,很古怪的,連木蹄膀都不知道。大家應聲道,是呀,怎麼會這樣呢,他們那邊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連木蹄膀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