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廚師履曆(2 / 3)

在大家的議論中,王巧金終於艱難地從蹄膀那裏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滿了紅彤彤的湯汁,王巧金尷尬地舉著手,不知道怎麼辦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去洗洗手吧。另一個卻說,別洗,洗了多可惜,吮一吮手指頭,方師傅的湯汁,比真蹄膀湯還香呢。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直往王巧金手上看,還咽著唾沫,感覺他的嘴就要湊到王巧金手上來吮湯汁了。

王巧金轉身就往屋裏跑,天官正在另一桌跟大家鬧酒呢,忽然看到王巧金急急地奔進屋去,不知出了什麼事,也緊緊地跟了進來。王巧金就呆呆地站在那裏,沾滿了湯汁的手還張開著,懸空著,豎著,不知道往哪裏放。天官說,巧金,你怎麼啦?手上怎麼啦?王巧金一頭火冒衝著他說,木蹄膀,木蹄膀是什麼?

天官也沒有聽懂王巧金的意思,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木蹄膀就是木蹄膀——他忽然想明白了,趕緊補充說,木蹄膀就是木頭做的蹄膀。王巧金氣得一跺腳,木頭做的蹄膀,怎麼能讓人吃?天官已經感覺到王巧金整個身子發出來的火氣,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惱火,又趕緊解釋說,不是讓他們吃的,是讓他們看的。王巧金說,你們這地方,太古怪了,用木蹄膀騙人?天官辯解說,不是騙人,他們都知道的。王巧金說,知道也不能用假的呀,窮就窮,沒有錢就少排幾道菜。天官說,少排幾道菜,你爹你娘也不同意的呀。王巧金說,真丟臉,太丟臉了!天官說,不丟臉的,我們這裏家家都這樣,別說木蹄膀,還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還有木豬肝呢。王巧金恨恨地說,虧你想得出來。丈夫說,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從前的人想出來的,我們家已經不錯了,有的人家連魚都用假的,我們的魚可是真魚——天官的眼睛老是盯著王巧金的手,看起來他也很想移開自己的眼睛,可剛剛移開,眼睛又不聽指揮地盯上去了,最後天官終於忍不住,指了指王巧金的手說,再說了,雖然它是木蹄膀,可你嚐嚐,方師傅燒得多好啊!王巧金一口氣噎住了,她的一隻手一直都是高高地豎著,被又紅又油的湯汁塗滿了,被大家看了又看,這就是大家反複強調方師傅燒得多麼好的東西,王巧金看了看自己的古怪的手,最後還是把手指伸進了嘴裏吮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奇香異味猛烈地襲擊了她,從口腔到全身,頓時麻酥酥的,兩行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天官又想不明白了,他在王巧金身邊轉來轉去,說,咦,咦,好好的,你怎麼哭了?王巧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傷心的情緒像山洪暴發一樣奔湧出來,天官居然都不知道她傷心的什麼。她不想理睬天官,她想跟天官憋氣,不理他,但王巧金的脾氣是憋不住的,她含著兩眼的淚,舉著那隻沾滿了湯汁的紅彤彤的手說,我要還他們一隻真蹄膀。

我見到王巧金的時候,她早已經是青木鎮“巧金蹄膀王”的店老板了。青木鎮是一個古鎮,自從開發了旅遊,這裏的一些土特產又有了市場,特別是青木鎮的紅燒蹄膀,在沉寂了多年以後,重又飄香了。

我是由青木鎮文化站的老周帶去王巧金店裏的。鎮上的蹄膀店,大多隻是租一個店麵,到別處去批發蹄膀來賣,或者在自己家裏燒好了運過來賣。王巧金的店不一樣,她的店麵和她的加工作坊是連在一起的。老周告訴我,王巧金雖然是個農村婦女,但她很有眼光,她最早租下青木鎮上的房子,開起了蹄膀店。那時候,青木鎮還很冷清,隻有少數幾個上海人,偶爾會在星期天瞎撞撞到青木鎮來走走。

其實之前我已經聽說過王巧金的故事,但我還是從老周那裏又聽了一遍。老周的說法,和我聽到的別人的說法是一樣的。王巧金本來隻是一個農婦,她的主要工作是種田,但她為了還大家一隻真蹄膀,把自己從一個種田的農婦變成了一個專燒蹄膀的廚子。

其實開始的時候,天官並沒有把王巧金的話放在心裏,他知道王巧金說的是賭氣的話,因為木蹄膀刺激了她,因為她是河對麵的人。河這邊的人,是不會對木蹄膀有這麼大的反應的。等到宴席散了,婚也結了,以後就是過日常的生活了,王巧金慢慢就會把木蹄膀的事情忘記,或者和河這邊的人一樣,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今後漫長的日子裏,王巧金會參加別人家的各種宴席,宴席上還會有木蹄膀出現,那時候,王巧金就會和大家一樣用湯勺舀一勺湯汁,品過滋味後,她會說,啊呀,方師傅燒的蹄膀真入味,連湯都這麼香。

結婚以後的王巧金,和所有的農婦一樣,開始過節儉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每當她節儉了幾個錢後,她就要到肉墩上去一趟,買一個豬蹄膀回來,燒得又紅又爛,跟當初她的結婚喜宴上的木蹄膀一模一樣。在此後的好些年中,她在村裏挨家挨戶送蹄膀,凡是來喝過她喜酒的人家,先先後後都會收到王巧金的蹄膀。王巧金送蹄膀去的時候,跟他們說,對不起,當初沒讓你們吃到蹄膀,現在給你們補上。收下蹄膀的農戶,大喜過望,但是背過身子他們的目光是疑惑的,心裏就有了一個疑團。

不過農民不會把問題往深裏邊想,疑團就疑團,過一兩天,蹄膀吃掉了,疑團也就跟著消失了。

當王巧金開始燒第一隻蹄膀的時候,王巧金的婆家人被蹄膀的香味熏得團團轉,一整天都像掉了魂似的激動,他們早已經了解了新媳婦王巧金的手藝,她炒鹹菜毛豆子,都能讓人掉口水,何況這是一隻肥大的蹄膀。可結果他們卻眼巴巴地看著王巧金把蹄膀送給了別人。

喝喜酒的不光是本村的農民,還有天官家外地的親戚,這也不難,王巧金早就記下了他們的名單和詳細地址,無一漏網地要給他們送去蹄膀。久而久之,王巧金燒蹄膀的水平越來越高,她的名聲也越傳越遠,有些人家辦酒席,甚至都不請方師傅,要請王巧金了。即便是請了方師傅的,在做比較重要的宴席時,也會再把王巧金請去,請她專燒那隻紅燒蹄膀。弄得方師傅看到王巧金就擺臉色。王巧金並不計較方師傅的臉色,她隻是專心地燒好那隻紅燒蹄膀,她甚至不像方師傅那樣,喜歡聽大家在酒席上說,哎呀呀,誰誰誰燒的什麼什麼真好吃。

王巧金終於送完了所有應該送的蹄膀,大家的心也終於踏實下來,可是王巧金的心裏卻空空落落了。她反反複複地看著當初的那份名單,好多年來,名單已經折了又折,展了又展,紙頭都快爛成一團了,她還想從名單上再找出幾個遺漏的人來。天官說,沒有了,你都送到了。王巧金說,會不會有吃喜酒的人失落了,沒有上名單?天官說,不可能的,名單是我親手寫的,不會漏掉的,漏掉了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王巧金再也沒什麼話好說了。這天晚上,她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天亮的時候,她推醒了天官,說,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上有一個親戚。天官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王巧金兩眼射著嶄亮的光,激動地說,天官,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上有一個親戚,我要給他們送蹄膀去。天官心裏哀歎一聲,說,他們沒來喝喜酒。王巧金說,為什麼不來喝喜酒?天官說,這麼多年了,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們沒來,你就不用送蹄膀。王巧金執意說,雖然他們沒來,但他們是你家的親戚,我要給他們送一隻蹄膀去。天官翻身坐了起來,說,你這樣送下去,就沒完沒了了。王巧金說,這是最後一次,送了這個蹄膀我再也不燒蹄膀了,我就安安分分種田了。

天官拿她沒辦法,就像從前在娘家時一樣,因為王巧金太能幹,她的手太巧了,家裏少不了她,所以她做一點出格的事情,家裏人也隻能任由她去。開始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頗為不滿,但後來他們知道,對王巧金不滿就是和自己過不去,這種不滿就漸漸地變成了順從,隻要是王巧金要做的事情,他們都很配合。

就這樣王巧金拎著她心中的最後一隻蹄膀,到青木鎮去了。天官沒有陪她去,那時候正是開鐮收割的當口,大家忙得腰都直不起來,卻看見王巧金,輕輕巧巧地走過田埂,走過水渠,往鎮上去了。

其實王巧金這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因為她知道,從青木鎮回來,她就再也沒有借口燒蹄膀了。

在田裏辛苦勞動的天官也是這樣對大家解釋的,他說,她從青木鎮回來,就好了。

誰也沒料到,王巧金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

天官家的那個親戚,是青木鎮上的一個老師,他有一個安分的職業和一個不安分的腦子,那天他吃了王巧金送的蹄膀,突發靈感,輕而易舉就給王巧金指了一條路。

從此以後,王巧金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

今天也就是我認識王巧金的日子。我由老周帶著,來找王巧金,毫無疑問,我是來買她的蹄膀的。

我是博物院的一個工作人員,我們正在籌辦一個民俗館,民俗館的一個重要部分,就是民間的飲食習俗。我們先先後後在民間收集到當年農民使用過的許多木製菜,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有木豬肝,但就是找不到大家最熟悉的也是從前使用最多的木蹄膀。

我翻閱了有關的資料,又找了一些農村的老人詢問,最後彙總了這些資料和說法,按圖索驥,我找到了方師傅。

方師傅已經很老了,他生了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好像是中風,因為他說話口齒不清楚。聽說我是來找木蹄膀的,方師傅有些不以為然,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懂,方師傅的兒子小方告訴我,他爹說,這是多此一舉。我不知道他是說我們辦民俗館多此一舉,還是說我找木蹄膀多此一舉,總之我有點尷尬,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給方師傅說一說辦民俗館的用意,卻見方師傅朝我閉了閉眼,他不要聽我說話,卻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這還不簡單,照真的重新再做一個假的吧。他的話仍然是小方翻譯給我聽的,我一聽,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覺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