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方師傅又嘟噥說,現在的木匠,你得給他真東西,他才做得出來,不像從前的木匠了。我點了點頭,一直聽說現在的作家、畫家什麼的,藝術創作的想象空間越來越小,原來木匠師傅也是這樣。我趁著方師傅有點興頭,趕緊拍他馬屁說,方師傅要是能早點痊愈,就請您老人家親自動手,燒一個最完美的真蹄膀,讓木匠師傅照著做。方師傅卻閉上眼睛,不再理我了。
小方跟我打招呼說,他爹從前主要是給木蹄膀燒汁的,他不喜歡燒真的蹄膀。我立刻說,是呀,我聽說王巧金結婚,就是方師傅燒的木蹄膀。方師傅一聽王巧金的名字,臉上立刻起了一層霜。小方說,張老師,對不起,我爹不想提她。停了片刻,小方又說,我爹早幾年也在青木鎮上燒蹄膀的。王巧金蹄膀燒得好,可我爹的湯汁配得好,他們不分高低的。我說,後來呢?小方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看了看他爹的臉,我也看了看,但我和小方都看不懂方師傅的臉色。小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後來王巧金騙了我爹的配方。
方師傅的眼睛又睜開了,他好像還想坐起來,但小方按了按他,不讓他坐起來。方師傅就躺在床上說話,我以為他會跟著小方的話題罵王巧金,不料方師傅卻對我揮了揮手,說,你去找王巧金吧。
我不解地看著方師傅。小方說,我爹讓你找王巧金,青木鎮一帶,要說燒蹄膀,我爹看得上的,隻有王巧金,何況,她用的是我爹的配方。
就這樣,我來到了青木鎮。
古鎮的小街上,沿街的店麵掛滿了蹄膀,就像一串串的紅燈籠,晃得我眼花繚亂,心裏竟泛出些油膩來了。我忍不住問老周,這麼多蹄膀,賣得掉嗎?老周說,大差不差吧,反正旅遊的人多,總有人要買的。
守在店麵上的人是天官,他油光滿麵,長得很胖,和我原先想象中的天官不一樣。老周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說,在這樣的店裏做生意,聞氣味也聞胖了。這時候天官的臉正在夾一長排的紅蹄膀中,他把一個個的蹄膀掛好,排得整整齊齊,天官的臉在它們中間晃來晃去,也晃得像個蹄膀了。
我跟著老周和天官穿過店堂,穿過天井,來到後麵沿河的作坊,作坊很大,裏邊除了蹄膀,還是蹄膀,遠遠地超出我對蹄膀的想象和接受能力,我隻覺得頭暈暈的,別說鼻子了,就連眼睛和耳朵裏也充滿了蹄膀的香味。
天官說,巧金她娘和她妹子來了。他指了指湊在一起的三個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了王巧金。雖然很出乎我的意料,王巧金很瘦,但我還是認定她就是王巧金。
老周跟我解釋過天官的胖,現在我不知道他該怎麼解釋王巧金的瘦,好在老周也沒想解釋。我認定這個很瘦的女人是王巧金是有我的根據的,因為她的兩眼炯炯放光,這種光芒,讓人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強大的氣場,好像隻要她一發力,就能把人轟倒了。我不由稍稍往後退了一退。王巧金可能誤會了,她對我說,這位老板,你別以為這蹄膀油,其實一點也不油膩的。她伸手到湯汁裏蘸了一下,就往我嘴邊送。我看著她那根紅彤彤的手指頭,有點猶豫。天官說,你讓客人自己蘸。王巧金笑了笑,把手擦了擦。我說,不嚐也知道,我就是慕了王巧金的名聲來的。
王巧金回頭又對她娘和妹妹說,你們聽好了,我講的都是很要緊的,第一就是挑肉,要是原材料不好,你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出好蹄膀。王巧金的娘膽戰心驚地看了看小女兒,提心吊膽地說,妹妹,你還是再想想,你連買肉都不會買,你怎麼燒蹄膀。王巧金眼睛裏放著光,飛快地說,我會教妹妹的,怎麼挑肉,你先要看肉的顏色——她又飛快地跑到天井裏,抓了一隻生蹄膀進來,舉著給大家看,你們看,小妹你看,就是這樣的顏色,然後你要看它的形狀,站起來有沒有模樣,有沒有力道,周整不周整——王巧金長長的手指托著那隻白嫩的蹄膀,給人的感覺美極了,她的手指翻舞著,蹄膀在她手裏繞著圈子,把最美的方方麵麵都展示給大家看——可是老周等不及了,他打斷了王巧金的展示,指著我說,巧金,這位老板,是識貨的人,你要給他挑一個最好的蹄膀。我朝老周點點頭,我很感謝他,他知道我的來意,但他沒有說出來,隻是把我當一個普通的客人,或者是一個講究吃的客人。
王巧金看了看我,說,老板,其實我的蹄膀,個個都好,不用挑的。但她還是給了老周的麵子,到熟蹄膀堆裏挑了一下,就把一隻又紅又亮的蹄膀拎到了我的麵前。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其實你們都已經知道,我買王巧金的蹄膀不是吃的。
我來青木鎮,要挑一個最經典最有蹄膀模樣的蹄膀,毫無疑問,這樣的蹄膀,肯定出在王巧金手裏。
現在我手裏就提著這樣一個蹄膀,它是精美絕倫的,它是完美無缺的。
我和老周走出去,王巧金繼續給她的妹妹講蹄膀,王巧金的母親在一邊輕輕地說,妹妹,你非要燒蹄膀嗎?王巧金代替她的妹妹回答說,燒,為什麼不燒。
天官送我們出來,朝我們笑著說,大家都說,前世裏,豬肯定是得罪了巧金。
老周替我找了青木鎮上最好的木匠師傅,很快就做把木蹄膀做好了,還給它上了紅漆,老周把木蹄膀交到我手裏的時候,說,張老師,你看看,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吧。我看著這隻和真蹄膀完全一樣的木蹄膀,但我還是吃不準,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木蹄膀。老周說,要不,請王巧金來看看,她能吃得準。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發奇想,跟老周說,幹脆我們做一桌菜,把木蹄膀也燒上,請王巧金來吃。
王巧金來的時候說,我就是燒蹄膀的,為什麼要請我吃蹄膀呢,老周說,感謝你的蹄膀燒得好。王巧金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的蹄膀,呱啦呱啦說,老板,你看我的蹄膀燒得好不好,你們看,這顏色,這滋汁,這模樣——說著說著,她大概發現了,大家光顧了聽她說話,一直還沒有動筷子呢。王巧金“喲”了一聲,趕緊說,你們吃呀,你們吃呀,這蹄膀,看上去油,其實不油的,是肥而不膩,又酥又香,你們動筷子吃呀。大家隻是笑,沒有動筷子夾蹄膀,王巧金急了,站起來,說,你們不夾,我替你們夾,這蹄膀很爛的,一戳就開了。
王巧金動作利索而有力地舉起了筷子——是的,你們猜對了,就是這樣,多年前的一幕重演了——王巧金戳在了硬邦邦的木蹄膀上,手裏的筷子折斷了,因為用力過猛,她整個身子往前衝,她的一隻手,就這樣撐到了木蹄膀上。
大家哄笑起來,連天官也笑得前抑後仰,說,啊哈哈,原來是隻木蹄膀,啊哈哈,原來是隻木蹄膀。
王巧金的妹妹也跳了起來,重新拿了一雙筷子,去戳木蹄膀,一邊戳一邊說,啊呀呀,這就是木蹄膀,這就是木蹄膀,我從來沒有見過木蹄膀,真的,跟真的一模一樣哎。
隻有王巧金的母親沒有笑,也沒有動,她一直小心翼翼,低垂的眼睛,時不時地抬起來看一眼王巧金,又重新低了下去。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王巧金艱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這隻手僵硬地豎在大家麵前,每根手指都紅彤彤的,湯汁往下滴,天官在一邊急著說,吮一吮呀,吮一吮呀,多好的湯汁。
王巧金完全沒有聽到天官說話,片刻之間,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大家措手不及,天官更是不解,他在王巧金身邊轉了轉,說,咦,好好的,你怎麼哭了?
王巧金舉著那隻僵硬的手,轉身奔了出去。天官在後麵追著說,巧金,巧金,你到哪裏去?
老周問我,你知道王巧金哭什麼?我說不出來。本來順利完成了任務,大家高高興興吃飯,忽然間有人哭了,難免讓人感覺心頭沉甸甸的。
第二天老周送我離開青木鎮,我們在青木鎮的石橋頭告別。老周告訴我,青木河就要改道了。
流淌了幾千年的青木河要改道,這應該是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但是我並沒有驚訝。在這樣一個時代,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別說一條河的改道了。老周接著說,青木河一改道,原先青木河兩邊的村子,就要並成一個鎮了。我說,怪不得,王巧金的妹妹也要到青木鎮來開蹄膀店吧。老周沒有回答是不是,停了片刻,他告訴我,王巧金的手出問題了,手指僵硬,不能彎曲了。我說,她不能再燒蹄膀了?老周說,沒事,天官早就學會了這門手藝,現在她的妹妹也來了,她的弟弟也會來的,還有她的兒子女兒呢,蹄膀會一直燒下去的。
民俗館開館後熱鬧了一陣,後來就漸漸地淡下去了。畢竟這裏邊的東西,和現在的人們的生活已經離得很遠了。過了些時候,天冷了,我看到一個婦女來到民俗館,她穿著青布棉衣,手上戴著手套,一直站在模擬的廚房裏,看著那些木蹄膀和木雞木鴨,久久沒有離去。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王巧金,因為她比那天我在店裏看到的王巧金胖一些,眼睛裏沒有炯炯的光,她動作緩慢,神態也顯得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