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還在漁隱街(1 / 3)

娟子不知道漁隱街已經沒有了。

她一下火車就買了一張城市地圖,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沒有找見這條漁隱街。她想火車站大多數是外地人,不一定知道這個城市的情況。娟子上了一趟陌生的公交車,她看了看那個黑著臉的司機,小心翼翼地問:“師傅,到漁隱街是坐這趟車嗎?”

司機頭也不回說:“錯了。”

雖然司機的口氣有點凶,但娟子心裏卻是一喜,錯了,就說明是有漁隱街的,隻是她上錯了車。她趕緊又問:“師傅,到漁隱街應該坐幾路車?”

司機卻不再回話,隻是黑著臉,看上去脾氣很大。娟子不敢再問了。

有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在娟子身後說:“漁隱街是一條老街,早就沒有了。”

另一個男乘客也插嘴說:“拆掉有五六年了吧。”

娟子愣住了,茫然地看著他們。

那個婦女安慰娟子:“小姑娘,你別著急,漁隱街雖然沒有了,但是那個地方還在呀,地方總不會被拆掉的,它隻是變了樣子,換了另一個名字。”

“叫什麼名字?”

婦女很想告訴娟子那地方現在叫什麼名字,可是她想了又想,想不起來,她遺憾地搖了搖頭:“對不起,現在新路新街太多了,我也搞不清楚。”她回頭問剛才搭話的那個男乘客,“你知道嗎?漁隱街後來改成什麼名字了?”

男乘客也搖了搖頭。

車廂裏一時有些沉悶了。娟子看著車窗外往後退去的街景,心裏慌慌的,像是站在一無人煙的沙漠裏了。

黑著臉的司機側過頭瞥了她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了四個字:“現代大道。”

那個婦女立刻高興起來,趕緊說:“對了對了,漁隱街就是現在的現代大道,我這個記性呀,真是不行了。”

“我想起來了,”男乘客也說,“現代大道應該坐十一路車,你到前麵下車,下了車往前走,右手拐彎,那裏就有十一路車的站台。”

娟子下車的時候,聽到熱心的市民在替她擔心,那個婦女說:“她是要找漁隱街,可現代大道不是漁隱街呀。”

“她可能要找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可是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早就搬走了呀。”男乘客說。

但是娟子沒有受他們的影響,她心裏充滿了希望。

父親一定在那裏。

娟子的父親是個剃頭匠,從前在家鄉小鎮上開剃頭店,收入勉強夠過日子。後來娟子的母親生了病,娟子又要上學,家裏的開銷眼見著大了起來,靠父親給人剃頭刮胡子已經養不了這個家了。父親決定到城市裏去多掙點錢。

父親進城的開頭幾年,還經常回來看看妻女,後來父親回來的次數漸漸少了,隻是到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再往後,父親連過年也不回來了。

母親跟娟子說:“你父親外麵有人了。”那時候娟子半大不大,對“外麵有人”似懂非懂。母親又說:“唉,那個人還不錯,還能讓你父親給我們寄錢。就不管他了,隻要他還寄錢,你就能上學。”

父親雖然不回家了,但他仍然和從前一樣按月給家裏寄錢,每個月都是五號把錢寄出來,錢走到家的時候,不是七號就是八號。每月的這兩三天裏,是母親難得露出笑臉的日子。如果哪一個月父親的錢到得遲了,哪怕隻遲一兩天,母親都會坐立不安,她懷疑父親出什麼事情了,又懷疑父親徹底拋棄了她們,她一會兒擔心,一會兒怨恨。娟子總是看到情緒失控的母親望眼欲穿地朝巷子口張望,一直等到穿綠色製服的郵遞員從那裏騎車過來,喊一聲楊之芳敲圖章,母親的慌亂才一掃而光,她趕緊起身去取圖章。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的動作一月比一月遲緩,她的目光一年比一年麻木,唯一不變的是母親對娟子的期望。

在父親離開了十年之後的這個夏天,娟子終於考上了大學。她的成績並不理想,她要上的是一所民辦大學,光進校的讚助費就要三萬塊,還要加上第一年的學費一萬多,娟子傻了眼,她不知道從哪裏去弄這筆錢。

母親打了父親的手機,跟父親說了這件事情。自從父親有了手機以後,一直是用手機和家裏聯係的。母親跟娟子說,這是因為你父親不想我們去找他。父親到底在城裏幹什麼,他住在哪裏,他的生活發生了什麼變化,娟子一點都不知道。這些年下來,留在娟子印象中,隻有母親的一些主觀分析。娟子並不知道母親的分析有沒有道理。那些年裏,娟子幾乎沒有一點閑暇之心去考慮父親的生活,因為她自己的生活過得夠糟的。一個不喜歡也不適合念書的孩子,要把念書作為人生的全部,這樣的生活你想象得出是多麼的糟糕。

聯係父親和娟子的就是那張綠色的彙款單,還有父親的手機號碼。父親也曾換過手機,但隻要一換手機,父親就會立刻通知她們。父親的手機通常是開著的,娟子和母親從來沒有碰到過父親不接她們電話的事情。可是這一次的電話非同尋常,需要父親在短短的十幾天時間裏,籌措一大筆錢。

父親的錢如期到了,可能因為數字比較大,父親沒有走郵局彙款,而是托一個熟人帶回來交給了娟子。娟子問那個人:“我爸爸現在在哪裏?”那個人說:“還在老地方,隻是換了一個店。”娟子並不知道“老地方”是什麼地方,但她猜想這個“店”肯定是理發店,因為父親是剃頭匠。

娟子上大學後,辦了一張銀行卡,她將賬號發到父親的手機上。娟子平時一般不給父親打電話,因為她早習慣了沒有父親的身影和聲音的生活,電話要是真的接通了,她要是聽到父親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一頭,她會不知所措的。父親知道了她的銀行賬號後,也沒有給她回音,但是到下一個月,錢就直接打到卡上了,仍然是五號。雖然不再有彙款單,銀行彙錢的過程娟子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娟子知道,多年來連接著她和父親的這條線仍然連接著。

母親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務完成了,娟子上大學後,母親就徹底病倒了,她像一盞快要耗盡的油燈,無聲無息地熬著,等著最後一天的到來。

家鄉傳來了母親病重的消息,娟子打了父親的手機,想把母親的情況告訴父親,可是父親的手機關機了。娟子平時很少和父親聯係,但是她知道父親的手機永遠是開著的,對娟子來說,電話裏的父親要比真正的父親更真實。可是現在父親的手機關機了,父女間的這扇門被關上了,電話裏的父親消失了。許多年來,母親一直在擔驚受怕中過日子,父親出事或者父親徹底拋棄她們,這是籠罩在母親心頭兩團永遠的陰影,現在罩到了娟子心上。這一天正是月初的六號,娟子趕緊去核查了銀行卡上的收支情況,發現昨天父親照例往她的銀行卡上彙了錢,娟子放心些了。

可是父親的手機仍然打不通,始終打不通,手機裏傳出來的信息,也從一開始的“已關機”變成最後的“已停機”。一直到數月後母親去世,娟子也沒有聯係上父親。

父親失蹤了。奇怪的是,每月五號,父親仍然將錢打到娟子的銀行卡上,這又說明父親並沒有失蹤。

辦完母親的喪事,離暑假結束隻有不多幾天了,娟子決定去找父親。

母親臨終前告訴娟子,父親剛進城的時候,在一條叫漁隱街的小巷裏開剃頭店。父親出去的頭一年,母親曾經帶娟子去過,她們還住那裏了幾天。可娟子記不得了。她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什麼漁隱街,也沒有父親的理發店,沒有父親所在的那個城市的任何印象。父親、漁隱街、理發店,都隻是一些空洞的名詞。

娟子記得那個捎錢來的人說過“老地方”,老地方是不是漁隱街,娟子無法確認,但漁隱街卻是娟子尋找父親的唯一的線索和目標。

可是漁隱街早就不存在了。

現代大道兩邊商店林立,都是裝修豪華的大商場,沒有父親開的那種小剃頭店,隻有一家富麗堂皇的美容美發店,店名叫美麗莎。娟子知道這不是父親的店。

店長以為娟子是來應聘的,她看了看娟子的模樣,可能又覺得不太像,帶著點疑惑問:“你是學什麼的?”

娟子說:“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找一個人,他從前也在這裏開理發店。”娟子雖然說出了父親的名字,但她估計不會有答案,這種美容美發店裏根本就沒有年紀大的人。

果然店長說沒有這個人。可娟子不甘心,她問店長:“從前這地方叫漁隱街,從前住在這裏的人,現在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的,”店長說,“我不是本地人,我才來了一年多,你還知道漁隱街,我連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一個頭上卷滿了發卷的中年婦女告訴娟子,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都搬到郊區的公寓去了,原來在這裏開店的人呢,大部分都搬到桐芳巷去了,她建議娟子可以到那裏去看看。

桐芳巷離現代大道不遠,是一條細長的舊街。娟子想不到在現代大道背後還藏著這樣一條小巷,它像一艘拋了錨的老木船,停泊在快艇飛馳的河道中央,顯得安靜而無奈。娟子走上這條街,就有一種依稀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剛才的那條車水馬龍的大道不是漁隱街,這裏才是真正的漁隱街。娟子的心猛地一動,她突然相信,父親一定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