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從街的這一頭一直走到街的那一頭,卻沒有發現街上有一家理發店,娟子問了一個開煙紙店的婦女,婦女說,從前是有一家理發店的,後來搬走了,那家店麵,現在做了快餐店,婦女還給娟子指了指方向。婦女說話的時候,娟子覺得她的神態和語氣都那麼熟悉和親切,娟子想起了公交車上的婦女,又想起了美發店裏的婦女,最後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娟子忽然覺得,這一路上,都是母親在指點著她,母親在幫助她尋找父親。
娟子來到快餐店門口,她隻顧抬頭看它的店招,無意中撞到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坐在店門口看著路上發呆,她被娟子撞到了,也不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娟子。
雖然小女孩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娟子接觸到小女孩的眼睛,心裏突然一動,她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她甚至覺得女孩眼睛裏的東西和自己心裏的感覺是一樣的,是一層茫然,是一層膽怯,還有一層——好像是渴望。
一個小夥計在店裏朝外看,看到娟子站定了,他就在裏邊問娟子:“你來應聘嗎?”
娟子沒有說話,剛才在美麗莎,店長也是這麼問她的,現在找工作的人多,工作崗位也不少,可娟子不是找工作,她要找父親。
小夥計又說:“你吃東西嗎?”
他們說話時,又有一個男人從裏邊的灶間走出來,他圍著髒兮兮的圍裙,看了看娟子,也問:“你來應聘嗎?我們正要招一個服務員,你願意留下來嗎?”不等娟子表態,他又把條件開出來了,“我們供吃供住,再加一個月五百塊工資。”
娟子想回答不,但話到嘴邊,她改變了主意。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她需要有個住處,她可以邊工作邊找父親。她交給這個男人兩百元錢作押金。娟子說:“老板,你在這裏開店多長時間了?”
男人笑了笑說:“我不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小夥計說:“他燒菜。”
一個打工燒菜的,怎麼會自作主張招人,還一口一個“我們”?娟子正奇怪,就聽到小夥計說:“他們睡在一張床上。”
娟子猜想,小夥計說的“他們”,是不是指這個燒菜的男人和那個還沒有出場的老板娘呢。
男人又笑了笑,說:“一張床可不等於一個錢包嗬。”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我姓許,你叫我老許就可以。”
小夥計問娟子:“你猜老許一個月多少工資?”
娟子猜不出來,試著問:“工資很高嗎?”
老許對小夥計說:“你別嘲笑我啦。”
小夥計卻不聽老許的,繼續和娟子說:“他拿得比我還少,誰讓他睡老板娘呢。”
老許哀歎了一聲,說:“她也難,我就算幫幫她了。”
小夥計說:“但你也得好處的,鄉下一個老婆,城裏一個老婆。”
他們都笑了。老許朝巷子一頭望了望,就走了出去。小夥計對娟子說:“老板娘回來了。”
果然,片刻後,老許和老板娘一起進來了,老許指著娟子說:“我找到人了,工資都談好了。”
老板娘走到娟子跟前,隻朝娟子看了一眼,臉色就不對了,轉身背對著娟子,責問老許:“誰讓你自作主張招人的?”
“咦?”老許奇怪地說,“不是你叫我招服務員嗎?”
老板娘更是聲色俱厲了:“誰說要招人了?”
“奇怪了,”老許朝門口指了指,說,“那張招人啟事,昨天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嘛。”
老板娘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我不招人,你叫她走!”
老許有點尷尬,他還想據理力爭,他說:“可我已經跟人家談好了——”他發現老板娘的表情像一塊鐵,知道無望,隻好朝娟子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了。
其實娟子並不一定要在這個快餐店打工,她可以不打工,也可以到其他地方打工,但是老板娘的行為讓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說:“你能不能給我個理由,為什麼不要我?”
老板娘頭也不回地說:“你不是打工妹,你不是來找工作的,你想幹什麼?”
娟子還沒來得及回答,老許就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讓她來打工的,我們確實少一個人做些雜事。”
老許的話娟子並沒聽得很懂,但她還是順著老許的話說:“我會做的,洗碗,端菜,打掃衛生,我都會,從小我媽媽身體不好,家裏的活都是我幹的。”
他們三個人,老許、小夥計和娟子,都看著老板娘,過了好一會,老板娘才回過頭來,但她的目光是遊離的,她的目光雖然銳利,卻始終沒有直視娟子的眼睛,她說:“待在這裏,對你沒好處,走吧。”
老板娘的話她聽不懂。一開始她就覺得桐芳巷才是真正的漁隱街,也就是父親多年來一直生活的地方。除此之外,這還能夠是什麼地方呢?疑惑中,她聽到一個女孩子清亮的聲音沿路而來了:“雞媽媽——雞媽媽——”
老板娘下意識地看了娟子一眼,趕緊到裏間去了。
喊“雞媽媽”的女孩子轉眼就到了,她跟娟子差不多大,一過來就喳啦喳啦地說:“雞媽媽呢?她想躲我?躲不過去的。”她朝裏邊喊道,“雞媽媽,你介紹的那個聊吧,也太黑了,要抽——”
老許趕緊打斷她說:“你到裏邊去說吧。”
女孩子嘀咕著進去了。
老許也跟了進去。娟子問小夥計:“老板娘姓季嗎?”
小夥計子說:“不姓季,不是季媽媽,是雞媽媽,一隻雞的雞,公雞的雞,母雞的雞。”
娟子說:“雞媽媽?雞媽媽是什麼?”
娟子沒有得到小夥計的回答,但是她看到小夥計似笑非笑的臉色,娟子有點明白了,娟子的心亂起來,手心裏都捏出汗來了,她趕緊鎮定自己,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還開了個玩笑:“那麼應該叫老許雞爸爸了。”
小夥計說:“是有人想叫老許雞爸爸,但老許不高興,不許他們叫。”
娟子硬擠了一點笑容出來,說:“叫老板娘雞媽媽她倒不生氣?”
“她生什麼氣,”小夥計說,“她就是幹這個活的唄。”
輪到娟子不明白了:“幹什麼活?”
娟子這麼問了,又輪到小夥計不明白娟子了,他朝娟子看了看,說:“你不知道幹什麼活嗎?你不就是來找活幹的嗎?雞媽媽不要你,你還賴著不走。”小夥計停頓一下又說,“你還問我幹什麼活,我又看不見你們在幹什麼活,我隻知道你們比我能掙錢。”小夥計的嘴真快,他又告訴娟子,雞媽媽原來是個小姐,她認得許多小姐,有人開店要找小姐,她就給他們介紹,她就變成了雞媽媽。最後小夥計說:“你不也是嗎?”
娟子逃走了。
尋找父親的最後的線索中斷了。娟子差不多想放棄了,快要開學了,還是回學校吧,反正父親還在。
娟子知道父親還在,但她不知道父親在哪裏,也許他正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看著她,但她找不到他。
娟子逃出桐芳巷,狂亂的心跳才漸漸地平穩了一點,她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頃刻間又魂飛魄散,一直坐在快餐店門口的那個不聲不響麵無表情的小女孩跟上了她,正不近不遠地盯著她呢。
娟子克製著恐懼的感覺,鼓足勇氣朝女孩走過去。女孩看她過來,轉身就走,娟子停下,女孩也停下,回頭看著她,娟子再朝她靠近,她又走。如此幾次,娟子覺察出這個不說話的女孩好像要帶她到什麼地方去。娟子覺得這事情很鬼魅,她想走開,可是兩隻腳卻不聽使喚,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小女孩。
女孩就這樣帶著她走,走到一家銀行門口,女孩停下了。娟子過去問她:“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麼?”
女孩仍然不說話,她好像聽不懂娟子說什麼。
娟子說:“你聽不見我說話?”
女孩仍然是茫然的。
娟子一抬頭,忽然就發現,這是一家農業銀行的分行,而她自己的銀行卡正是農行的,父親每次也都是在農行給她往卡上打錢的。可在一個城市裏,農行有許多分行和辦事處,她無法知道父親是在哪一個分行給她彙錢的。她也曾經到農行去谘詢過,工作人員說要立了案由公安來才給查,他還問她是不是遇上騙子了,她說不是,是父親給她彙錢。工作人員笑了起來,說,父親給錢,錢都到了你賬上,還有什麼好查的呢?
對娟子來說,父親始終是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道飛在哪裏。
現在這個小女孩把她領到這裏,是不是她要把什麼東西給娟子接上?“你雖然不說話,”娟子說,“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告訴我什麼。”
已經是八月底了,再過幾天,就是下個月的五號,也就是父親許多年來固定的彙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