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還在漁隱街(3 / 3)

娟子決定等到五號。

五號那天,娟子從銀行開門就一直守在這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並沒有出現父親的身影,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多,娟子幾乎絕望了,她覺得受到了小女孩的捉弄,或者小女孩根本就是無意識的,她卻誤解了她。

銀行五點關門,就在五點差十分的時候,有人從遠處奔來,奔進了銀行。娟子定睛一看,差一點叫出聲來,是老板娘。她氣喘籲籲地掏錢、填單子、最後拿到了銀行的回單,直到她辦完這一切,轉身離開櫃台的時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娟子沒有驚動她,她看著老板娘走出門,她希望她將手裏的那張銀行回單扔掉,可她沒有扔,一直捏在手裏。娟子無奈了,走進銀行,問那個辦手續的職員:“剛才那個女的,彙錢彙到哪裏?”銀行職員什麼話也不說,隻是警惕地看著她,還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安裝在銀行一個角落的監視器。娟子嚇得逃了出來,心慌意亂,腿都軟了。

娟子又回到桐芳巷的快餐店,老板娘不在,老許正在灶間忙著,小夥計一看到她,說:“想想還是要來吧,到底掙錢容易,無本萬利的。”

娟子說:“你們老板娘到底有沒有男人?”

小夥計說:“我不知道的,我來的時候,她和老許就住一起,誰知道他們什麼關係,我隻知道老許老是抱怨給他的工錢少,老板娘多精明,睡覺可以抵工資的。”

“為什麼?”

“她好像有什麼負擔,好像借了高利貸。”

“你說她是小姐,她怎麼又做老板娘了呢?”內心始終有許多混亂的東西在引導娟子,一會要讓她否認眼前的事實,一會又要讓她判定眼前的事實。

“結婚了呀,要不小啞巴哪來的呢?不過老許可不是小啞巴的爸爸——結了婚不能再坐台了,男人不肯的。”小夥計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如果有個小姐肯養活我,我就無所謂。可惜沒有。”

娟子生氣地說:“你會這樣想?你要小姐養活你?”

老許從灶屋出來,聽到了娟子的話,老許說:“姑娘,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老許說,有一個人騙取了李秋香的銀行卡和密碼,偷掉了卡上所有的錢。李秋香去報了案。可警察還沒來,這個人倒先來了。他告訴她,他的孩子要上學,需要學費,他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但他偷了錢立刻又後悔了,如果孩子知道學費是偷來的,孩子一定會難過,會恨他。所以,他寧可去借高利貸,也得把錢還了。

李秋香拿到了失而複得的錢,想去警察那裏消案,但是來不及了,警察已經到了。那個人雖然還了錢,但盜竊罪卻已是既成事實,最後他被判了兩年徒刑。

娟子哭了。自從父親的手機關閉後,她一直是既擔心又怨恨,但是每個月按時到達的生活費,又讓她心裏殘存著希望。現在,這一線殘存的希望變成一根根利箭,刺著她的心。

娟子鼓足勇氣站在桐芳巷的路當中,遠遠的老板娘過來了,她看了看娟子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你沒有去學校?該開學了。”

“你知道我在上學,你認識我,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你就是‘那個人’。”娟子說,“你就是!”

老板娘不知道“那個人”的含義,略顯驚訝地看著娟子,沒有說話。

“你給誰彙錢?是給一個大學生吧?”娟子說。

老板娘依然驚訝地看著她:“我是給一個大學生彙錢,可是——你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娟子說,“我父親因為你,不要我媽媽了,你,還跟我父親生了孩子。”

老板娘說:“你錯了,小啞巴可不是你妹妹。我不認得你父親,也不認得你。”

娟子說:“我是來找我父親的,找不到父親我不會走。”

老板娘歎息了一聲,說:“你可能找錯人了。”

娟子沒有退路,她隻能堅信自己的判斷:“父親不想讓我知道這些事,他讓你每月五號給我彙生活費,你們以為隻要我每月收到錢,就能瞞住我。”

老板娘說:“我是每個月彙錢,但不是彙給你。”

娟子說:“你不承認也沒有用,老許已經告訴我了,你是李秋香——”

老板娘的表情更奇怪了:“李秋香,誰是李秋香?”

娟子說:“謝謝你救助了我和我父親,我不是來問你要錢的,從今以後,你也不用再給我彙錢,我勤工儉學,可以養活自己,我隻有一個願望,請你告訴我,我父親在哪裏,我要去看他。”

老板娘很無奈,她說的話娟子就是不信,她趕緊從口袋裏掏著什麼,可是沒有掏得出來,她奇怪道:“咦,我的銀行回單呢?”她又對娟子說,“我有銀行回單的,我沒有給你彙錢,你可以到銀行去打聽,銀行的人都認得我,他們知道我給誰彙錢,我真的不認得你,也不知道你父親是誰。”

“那,你給誰彙錢?”

“王紅,她叫王紅,她不是你。”

娟子徹底傻眼了。

“老許說的李秋香是誰?這個王紅又是誰?”

老板娘說:“老王是我的一個客人,他出事的時候就把女兒王紅托付給我了,我答應了。答應了就得做——你說是不是?至於你說的李什麼,李秋香?我真的不知道——”她停頓下來,又想了想,說,“是老許跟你說的?那你得去問老許——我隻知道老許曾經坐過牢,因為偷錢,偷一個單身女人的錢。老許坐牢的時候,那個女人幫助過他的女兒,我想,可能她是李秋香吧。”

娟子的思維模糊了,她依稀地想,難道老許就是我父親?但肯定不是。父親叫劉開生,雖然多年不見,印象也模糊了,但她知道,老許不是劉開生。

一會兒她又模糊了,她想,難道我是王紅?可我不是王紅,我是劉娟,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永遠是劉娟。

依稀模糊中,娟子想起小啞巴既茫然又渴望的眼神,娟子忽然問老板娘:“小啞巴的爸爸呢?”

老板娘搖搖頭:“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裏,小啞巴學會第一句啞語就是問我:爸爸呢?”她一邊說一邊還笑了笑,“你看,怎麼大家都要找爸爸。”

娟子往公交車站走去,她要坐公交車到火車站,然後去買火車票,然後坐火車回學校,然後,每個月,仍然會有人按時往她的銀行卡上彙錢,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去取錢,我能接受這個人的錢嗎?

一陣強烈的孤獨感襲擊了娟子。每往前走一步,孤獨就更加重一點。

老板娘說,大家都要找爸爸。

爸爸——父親,他們都走了。他們都到哪裏去了?自從老許說了李秋香的事情,娟子就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父親,斷了的那根錢,眼看著就要接上了,可現在又一點一點地被拉扯著,越拉越遠,終於,再一次斷裂了。

娟子忽然看到,小啞巴走在她前麵,她仍然是無聲無息的,麵無表情的,但她在引領著娟子。在這個城市裏,她比娟子更知道路該怎麼走。她領著娟子走到了十一路車的站台。

娟子拉了拉小啞巴的手,說:“你不會說話。”

小啞巴的手軟軟的,一股暖意一直通達到娟子冰冷的心間,娟子注視著小啞巴的眼睛,她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娟子忽然覺得,那個始終隻在電話裏出現的父親忽然間貼近了,真實了。她從小啞巴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氣息。

在這一瞬間,娟子忽然很希望小啞巴就是她的妹妹。

可她不是。

小啞巴拉了拉她的衣襟,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遞給她。這是一張很舊的照片。娟子認不出照片上的這個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小啞巴的父親,或者他是王紅的父親?他會不會就是自己的父親劉開生?或者,他是從前的老許?

娟子抬頭看了看公交車的站牌,在“現代大道”四個字後麵,有一個括號,括號裏寫著:漁隱街。豎站牌的人,還沒有忘記從前這裏叫漁隱街。

車來了,車門打開了,娟子正要跨上去,她聽到了老許的喊聲。

老許追來了,他掏出二百元錢交給娟子,這是娟子應聘那一天付的押金,他追來還給她。

娟子忍不住說:“你到底是誰的父親?”

老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說:“從前她到城裏來,也是來找父親的,後來她找到了父親,可是她的父親沒有認她。”

那麼,小啞巴舊照片上的人,難道是老板娘的父親?

娟子腦子裏竟然有了許多的父親,她理不清這許多父親的線索,她思想中這些錯亂的線索最後全繞到一個人身上,娟子不由脫口問道:“老許,到底誰是李秋香?”

老許驚訝地看著她,半天才說:“你不知道誰是李秋香?”

茫然中娟子聽到司機在車上催促她:“你到底上不上?”